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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 痴人说梦 〖 第九章 枯荣 〗

3/06/2008 12:05:00 上午 发帖者 流水弦歌

〖 第九章 枯荣 〗

  初秋的B大校园里还不失夏日里耀丽的景致,树叶还没有变得金黄,草地一片翠绿。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林荫道上,比起夏季的炎热来,秋天倒更让人觉得无比的惬意。池塘里的荷花虽有些败了,但还是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湖面,撑开了的荷叶,妩媚得像窈窕舞女的裙。
  我陪着潇踱过山丘中平素注意不到的小径,指点着散落在荒草树丛中的古碑遗迹,讲一两个掌故,说几句笑话,不知不觉来到了湖心岛。立在岸边,向东眺望, 一座十三层的古塔矗立于迎面对岸的小丘之上,塔脚掩映于茂密的松林之中。波光鳞鳞的碧波荡漾下,塔古早身躯的倒影在水波中颤巍巍地晃动,略略地消却了些它 沉稳的凝重。潇依着我,望着这湖光塔影出了会神,不觉赞叹道,“这湖水真美,而这塔和这些绕湖的柳树却更添着她的姿色,”她指望着湖边随风低垂飘动的柳 枝,“我想它们一定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吧。”
  “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在全国各地游玩时见了不少塔,大多数都只留给人一个庄严凝重的印象,而且年久失修,远望着的时候可能还略见完整的形貌,走近的时 候就只能感叹夕阳下苍凉古道了——无怪鲁迅先生认为雷峰夕照根本就算不上西湖十景。可你看我们这座博雅塔,古意浓厚却不见愚拙,偏处在这未名湖水碧波之 邻,与垂柳青松日夕掩映为伴,直朴中不失清婉,不可不说是这环湖景致中的一绝。你看那边——”我指着南边山头露出的建筑的一角,“那就是我们学校的图书 馆。这博雅塔、未名湖和图书馆,正是学校对外最有名的象征,在这里,你正好可以尽收眼底了。我们经常打趣说,B大最有名的就是这‘一塔湖图’,怎么样,感 觉还不错吧。”
  “哦,‘一遢糊涂’,好名字。”潇笑弯了腰,“怪不得你有时候这么糊涂呢,原来是传统作怪,把山水移到性情里去了,你可真鬼。”

  沿湖赏鉴着景色,眼看着天色渐晚。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去处,问潇:“我有一个朋友好长时间没见了,挺想他的,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见一见他?”
  “是谁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是你妹妹?”
  “啊,不是,你想到哪儿去了。是我们的一个大仙,我们都叫他‘道长’,他平日总参详些五行生克、阴阳变化什么的,外加心理分析哲学思想无所不研,说话 间总带有一股仙气。我以前经常有事没事地找他聊天,也动过跳出红尘的念头,他观我气色说我情根未断,尘缘难了,我也就算了。他现在学校里自己住一个单间, 咱们今天不如到他那里去,一来好长时间没见了,二来蹭顿饭,三来嘛,也让你见识一下我们这里的奇人。”
  “好啊好啊。”潇很感兴趣地附和着。

  “道长”给自己取道号翌轩,平常大家也就这么叫,久而久之,真名倒也没几个人提起了,他比我略长几岁,硕士毕业后留在学校继续读博,因他喜欢清静,为 人处世又与其他人大不相同,与他原来同住的另一个同学找个借口搬出去住了,于是他自己住一个单间,倒也乐得清闲。他虽然信奉恬淡悠闲,性子里却是极古道热 肠的,喜欢结交朋友。只不过他虽有一肚子渊博知识,只可惜在这世道上是多半用不着的,所以只有略好此道的人才愿意与他海阔天空地神谈——好在B大学生大都 涉猎广泛,略涉于此道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他在这个圈里还很有名气。我最初也是被人介绍与道长认识的,孰不知自己骨子里也深藏着些劣根性,与之几次交谈竟 有拨云见月相见恨晚之感,从此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经常就小说文学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历史古今等等问题与之探讨——今天的拜访却其实只是为了潇。

  道长的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摆放的物品也整齐有秩,与邻家门口油腻腻的地面以及堆积物品的杂乱无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掀开门帘,看见门口贴着一笔虬 劲的横幅——“枯荣居”,我回过头笑着对潇说,这道长,看来又有新的什么感悟了,连居所的名字都换了——原来是叫“听云轩”的。
  我说着敲响了门,门里寂静了片刻,一个深沉的声音响起,“是哪一位造访敝处?”

  “是我云飞,翌轩道长,我带个朋友特意拜访你来了。”
  “哦,是云飞啊,”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了一个衣着朴素,不修边幅的年轻人,说他年轻,是因为我知道他的岁数,可如果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看到他的外表, 光是那粗密的络腮胡子,就至少让人在猜他的岁数时要加上十年以上。他看到我,拉住我的手亲热地问候道,“呵呵,好久不见啊,听说你去了一家公司,现在还好 吧。今天怎么想起回来了,这位是——”他说着一眼又看到了藏在我身后的潇潇,“好象没见过啊,是你的……?”
  “什么你的我的,刚见面就给我开这个玩笑,小心你的胡子哦。”我呵呵笑着作势要揪他胡子的样子,侧转身,把潇潇让出来,介绍道,“这是林潇,她是头一回来,我带她到学校四处转转。潇潇,这位呢就是刚才我一直和你提的那位翌轩道长,来来来,快给道长见礼。”
  潇潇嘻嘻笑着冲道长一抱拳,“道长在上,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翌轩一边还礼不迭一边埋怨我,“云飞你也真是,来也不早说一声,寒舍简陋,一点准备都没有,如何招待客人呢?”
  “还要什么准备呀,粗茶淡饭都可以,我们又不是要吃要喝来了。林潇这次是听我提起你的大名,好奇想来见识一下。”我捅了他一下,“别那么小心翼翼的,不会搅了你的清静。”
  “那好吧,两位请进。”翌轩笑容可掬地把我们引进屋内。

  屋里布置很简朴,床头高高的书架上层层摞满了厚厚的各种各样的图书,床上靠墙的一侧也象一座小山似的图书摆了一壁,粗略扫一眼,除了许多物理理论方面 的专业书以外,英文字典、英文文献也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可原先最醒目的摆在表面的很多哲学心理小说古籍等书都被压到了最底下,而且数量也少了很多,稍一 不留神就找不到了。我环顾着书本,心下泛起大大的狐疑,难道几个月不见,道长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潇轻轻抚摸着满壁的书籍,啧啧叹息着,可她也好象忽然发现了这一点,转过头见我也在面对着发呆,不禁停下目光,和我面面相觑。

  翌轩端了一盆葡萄过来,招呼我们,“来,尝一尝,刚洗的。”
  我吃了几粒,无心理会翌轩递过来的热茶,不解地问道:“翌轩,最近你变化很大么,怎么连兴趣都变了?”
  “嗨,别提了。”翌轩叹了一口气,“云飞你还是够敏感的,小小变化都逃不出你的眼睛——不错,我要准备联系出去了,现在还得准备重新考托,前一次早过期了。”

  “咦,从来没听你说有出国的打算啊,怎么,心血来潮,又要入世了?”我知道翌轩平素对此兴趣并不象其他人那么热心,只不过在校园里出国的大气候下影响 了这么多年,所以也借着闲暇的时间考过托G,不过他对出国联系一直是抱着胜固可喜、败亦欣然的态度,不太上心,所以也一直没什么结果。这次不知道是什么促 使这个平素淡泊的人也加入了这个大行列。
  “噫——此中原委,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看翌轩的神情有些颓废,心想他人的思想究竟,还是不要追问太多的好,何况翌轩的口气已暗示我无须过问,于是我只好继续闷头喝茶。潇啜了一口清茶,问翌轩:“道长,我见你的居名很有一些意味,不知道可有些什么讲究吗?”
  翌轩抬起头,端详了一下潇好奇的眼神,点了点头,“你知道这里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吗?”

  潇望了望我,我鼓励地冲她笑笑,她于是回答道,“是叫‘听云轩’吧,峰峰和我提起过的。”
  “不错,”翌轩嘴角绽出了一丝微笑,“听云轩,你可听见过云的声音吗?没有过吧。我们总以为,云本是无声无息的,我们平常所见到的,不过是漂浮在漫无 四际的空气中的云罢了。而云却的的确确是有生命存在着呼吸的,它并不会总停留在某一个角落,也永远不会保持着同一种姿态,你所见到的云,在阳光下会闪耀迷 人的色彩,在微风里会变幻轻盈的身姿,甚至还会随着空气的湍动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她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她向何处去,究竟会停留何方——而你永远也猜不透 她的脾性。她喜悦的时候,会为你遮去耀眼的阳光,或是静静地漂在空中,任你自由地暇想;可当她生气的时候,会乌云密布,甚至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云是最行踪 不定的,也是最变幻无常的,无从捉摸。我所设想的听云,就是希望能达到这样一种心静如水、探幽入微的境界,就连大自然中象云这样复杂微细的变化,也能敏锐 地察觉到,并相应引起自己内心的感应,与自然共鸣——不过,这种境界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达到的了。”

  潇津津有味地听着,琢磨着翌轩说的每句话,暗暗地点头。我怕潇潇想多了入了魔道,赶紧接过话茬道:“那你怎么又把居所改了名了呢,莫非说你已经超越此境界了不成?”

  “那倒没有。我最近心里乱得很,根本就达不到如此心静的地步。不过——”翌轩话头一转,“我前两天见落叶秋蝉,想起这世上万物兴衰荣枯、循环往复的道 理,而人世间的过往云烟,悲欢离合也无不出这‘枯荣’二字的变幻: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今人得则喜,失则忧,岂不知得失荣辱皆是无 常。你不见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中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正是这个道理。然则枯与荣并非独立,而是相辅相成,互 为因果,其间的微妙关系正好比太极图中的阴阳鱼,二者相嵌其间,浑然难分彼此。我最近心情不太好,取这么个名字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把一时的得失看得太 重,放眼望未来,此生仍无涯。”

  “哦,看不出你平时超凡脱俗的,此刻却也会被这一时心情所困了不成。我本来倒还想和你探讨一下情感方面的问题的,现在看你这样,还是算了吧。”我看着这样一个往常潇洒的人今天也惆怅满腹,心里也老大不是滋味,不禁后悔带潇潇来听这些会移性情的话。
  “我不是说你呀,云飞,你就是这一个情字戡不破。”翌轩又给我斟了一杯茶,“否则以你的聪明,加上你的敏感,早就可以悟彻人生了。”
  “悟彻人生有什么好处?看得透了,还不是一样的失望?我倒宁愿让情彻底地冲激一下。”说着,我望了潇潇一眼,“哪怕是被情摧折得遍体鳞伤呢,也比你所 说的大彻大悟强多了。翌轩,可有时我倒真觉得自己已经很超脱了,就象天上的风筝,能够随风自由自在地飘飞,俯瞰人世万物,觉到众人的渺小,但却总是另有一 股强大的力量驱使我落向现实,让我变得沉重——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情根深种?我倒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痴情。”

  “呵呵,你如果再不算痴情天下就没几个称得上痴情的了。你想想看,有几个人会象你这样在爱情中一心只为对方着想的,哪怕她们的所做所为对你是完全的伤害?又有几个人能象你那样在毕业的女生楼前唱歌却只是为了给她们送行——”我赶忙打断了翌轩的话,解释道:
  “那倒不是这么一回事,我那时其实只为了其中的一个女孩,我……不知道那时有什么力量让我这么做,我只是认为我当时必须如此——”
  “那也没关系,就算这样吧,你还是算痴情。其实痴情倒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你痴而不狂,情而不乱,不为情迷了本性。而且我知道你也受过多次的伤害,但难 能可贵的是一片痴心不改,对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是该羡慕你还是该为你叹息,人最可宝贵的是保持一份真情的挚诚,但你这种痴情却让我很为你担心——因为它不合 时宜。在如今的这个世界真诚的感情已经成了一种罕见的奢侈品,更多的时候还包含着商品和交易,已经不再是那个冰雪纯真的年代了,你要知道,你的痴情对于现 实来说也最多不过算是一场虚幻的梦而已。”

  “不,你说的并不完全对。”潇潇听着我们的谈话,插进来道。我感激地望望潇潇,因为至少还有一个人相信我的感情的价值。潇潇接着说,“你不能因为社会 的普遍现象就怀疑感情的真实,很多人,就象我,都是相信真诚的情感的,只是由于一些周围人的表现,让我们对它丧失了信心。如果每个人都坦诚一些,心灵纯洁 一些,这个世界就决不会是象你所说的那个样子,感情也会因此而变得美丽——至少,我对人们还抱着良好的愿望和信心。”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看来,我是对现实太悲观喽。”翌轩赞许地笑着,对我说,“既然你愿意这样痴情,我就教你一个古老的巫术吧,你从某一天开始, 每天晚上数同样的九颗星星,连续数九天,中间如有阴雨天气,可就只好重数了。到第九天晚上数完后,睡觉做一个梦,你所梦见的女孩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记 住,必须要连续数九天同样的星星哦。”
  我淡淡一笑,心里并不太在意,翌轩总喜欢这样神神秘秘的。潇却有点相信他了,不禁问道,“那我呢,这样做也灵吗?”
  “你也痴情么,如果是就灵——俗话说,痴情感动上天嘛。”

  回去的出租车上,潇好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问我道:“你真的相信吗?”
  “相信什么呀?”我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就是道长说的那个数星星呀。”潇嗔怪道。
  “哦,怎么,你当真了?他是跟你说着玩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真的么?”潇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对我说道,“不知怎么的,我见到他,就好象以前在哪儿见过似的,对他的话不知怎么的就特别信任。”
  “哈,对他有印象啦?”我轻轻羞了一下潇潇的鼻子,潇潇轻笑着躲开了,我逗她道,“看来我不应该带你来哦,罪过罪过。”
  “你说什么呢。我只是——”潇斟酌着词句,“我只是对他的话有点兴趣。”
  “那好办呐,我把他的通信地址告诉你,你也和她写信吧。”我调笑道,自己觉着自己的口气都有点酸。
  “讨厌。”潇潇脸泛红了,“你再这么闹,我以后不给你写信了。”
  “这算是许诺呢还是威胁?”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许诺呢就是说将来只有我给你写信而你不再给我回信,从此专心致致地做听众;而威胁呢,”我瞅了潇一眼,笑着说,“就是说你以后天天跟我都见 面,自然用不着写信了——”潇瞪大了眼睛要捶我,被我把手攥住了,“别闹别闹,我跟你逗着玩呢。怎么样,说真的,这几天玩得开心不开心?我这个导游还算称 职吧。”
  “说真的,峰峰,”潇潇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我来之前还很担心的,怕见到面之后会打破笔下心中的形象。你这个人真的很好,比……嗯……信中表现的 还要好,更真真切切的,这才象你。谢谢你这两天陪我,不过我也很抱歉,你和雪……我想如果我没来,你和雪在一起,相信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都怪我……”
  “这怎么能怪你呢?”潇提到雪的时候,我的心下不由得一凉,一天的时间并不算长,而昨天的事却好象已是如此遥远了。难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可我 知道自己只有到了明天才会考虑这个问题,“我还没多谢你昨天陪我说了那么久的电话呢。雪那边我会好好地去跟她解释的,你明天就安心地回去吧。不会有事的, 你不是也这么说的么。”
  “是啊,”潇幽幽地说道,“可我总担心你的脾气,你可千万别再那么较真了,答应我,能容让的时候还是多容让一点的为是。”
  “你放心好了,”我向潇保证道,“这一次我比绵羊还老实呢——我可再不敢造次了。”我吐了一下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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