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
5/24/2015 01:15:00 上午 发帖者 流水弦歌
很久没有更新博客了,没想到再次动笔却是要写自己的伯父。不知道久已生涩的笔、渐趋模糊的记忆,是否还能让自己重拾往日的自信——也罢,写到哪里算哪里,只为自己留存一份回忆罢。
今晨接到远在广州的堂哥发来微信,令人震惊的消息,伯父大人竟然于昨日下午突然仙逝了。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可能呢?我那乐观开朗、家族里堪称最博学多才的伯父,如何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呢?
我与伯父的谋面机会很少,伯父一直住在广州,南北迢遥千里,交通不便,仅有一次到广州与他老人家见面,当面听询他老人家的教导,也已是二十五年前。除早年书信,以及过年寥寥可数的电话外,其他便只有从长辈和同辈亲戚口中得知他老人家的消息。
然而伯父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传奇,整个家族的骄傲。他的事业成功以及个人修身的造诣,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完满的形象,令我始终倾慕却追之不及的标杆。
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本古老的相册,那里面有一张伯父年轻时拉小提琴的照片,那时候的伯父风华正茂、英俊潇洒,臂腕轻舒,引弓拉弦,小提琴在他手中,就像一件神奇的宝物,姿态说不出的优雅。兄弟三人之间,父亲和叔父遗传了爷爷的相貌,而伯父则继承了奶奶的相貌基因,英眉隽目,丰神俊朗,令人难以忘怀。
说起才华,长辈们都说伯父年轻时候就展现了天才,不仅小提琴拉得好,学业在全乡也是出类拔萃。从那个偏远的山坳里,能够以优异成绩考出来,到大城市念书,学医,毕业后从事医疗工作,技术精湛,一直做到专家教授级别,这已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高度。八十年代,吾虽懵懂少年,然听闻大人们口中所讲述的伯父事迹,只鳞片爪,亦神往不已。
九十年代初我跟随父母回广州,在伯父家中盘桓数日。那时候的伯父名义上虽已退休,但仍在医院返聘,也正是那次结缘让我对伯父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因我是家族里第一个考上北大的学生,伯父对我非常器重,之前便曾数次在书信里关心我的学业情况,并亲切地称我“高材生”、“为家族争光”。我那时自然是惶恐不已,初入大学的我,对自己的人生未来其实并没有非常清楚的认识,只是凭着少年的勇气——抑或是无知罢,和伯父寒暄。伯父言谈中多次强调,让我一定要把英语学好,将来毕业后出国,我心下却知道自己外语一向薄弱,对刚刚兴起的出国热也不甚感兴趣,只对此唯唯诺诺。
伯父说起那两年广东地方台拍了一部《孙中山》题材的电视剧,不知怎的,有人说他长得有几分像孙中山,于是去试镜,化妆师添上两撇小胡子,竟然活脱脱地极其相似。他拿出剧照来给我们看,穿戴行头,拄杖端坐,果然是形神俱备。他又说起自从退休之后,虽然返聘,比先前总多了不少闲暇时间,于是开始拜师学艺,学习国画,短短三两年下来,却也颇有小成。我们问他怎样算小成,伯父说如今他的画已在画廊里有些许买家,更兼有早年练习书法的底子,如今在书画圈也是有人赏识的了。
这不由得让我更惊羡伯父的艺术修养全才,他老人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拜在老师门下,最初数月都只练习基本功。老师以画竹见长,却从不允许他画竹,于是他只能从旁观瞧,从老师的作画过程中揣摩体会画竹的技巧。后来老师认为他基本功练得不错了,第一次教他画竹,他觉得单画竹枝叶不能完全体现自己的才能,于是拿个盘子扣在纸上,渲染了一个月下竹的情景,老师见了之后大为惊异,说自己先前的徒弟们练了很多年月亮都画不好,如何这个小弟子无师自通,上手就会画月亮?于是对伯父青眼有加,自此多加指点提携,伯父亦是聪慧,勤学苦练,进步神速,是以未及数载,便有小成。
那次我们从伯父那里讨要了几张现场完成的书画,其中便有一幅他老人家的得意之作“月下竹”,伯父行草题字,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挥洒如意,实有古代狂狷名士之风,只是他老人家的书法落到我们这般俗人眼中,当真要费很大功夫才能辨认出具体写的是什么,着实令人惭愧。
能得到伯父老人家的墨宝,已是此行的重大收获。此后很多年,那幅“月下竹”都一直挂在我家客厅最醒目的地方,每至宾客感兴趣者,常为介绍。此画于我亦有另一番意义,便是一直记挂着伯父的期许,虽自承愚钝,却始终未敢泯灭上进之心。
后来我毕业之后在公司工作,和伯父通过电话说起自己的工作情况,不想后来听说伯父对人常夸我,将我的实际情况拔高了十倍。我这边不过在区区数十人的小公司打工,伯父那边就成了我在跨国大公司工作;我后来与其他同事一起出来打算自己做产品,伯父那边就成了我在创业开公司……经此数次之后,我已不太敢跟伯父说及自己的工作情形了,生怕在伯父那边再传出去,说我早已是功成名就,做大公司老板了……其实说到底自己后来工作混了这么些年,也仍然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离伯父的期许简直是天壤之别、相距甚远。
后来慢慢地知道伯父也不仅仅是夸我,家族里但凡有年轻少进,或是取得了一些成绩,只要传到伯父耳中,没有不放大十倍传出来的——这完全是从长辈角度的提携期许之意。夸奖归夸奖,却也从来没有毫无根据地夸,只是基于具体情况,“作艺术加工处理式的夸张”。久而久之,我们这些晚辈倒也都熟悉伯父的风格了,饭桌上说起来谁谁的“丰功伟绩”,不免莞尔一笑。
伯父渐渐上了年纪,伯母十多年前去世之后,自己便如闲云野鹤,优哉游哉。八十岁之后仍然精神健旺,每周三天到医院坐班,风雨无阻,书画不绝,依然大卖。我们都觉得伯父已经过得不像是尘世中人的日子,堂哥给他老人家配了手机,方便随时联系,可他除了堂哥,几乎谁的电话都不接,也很少参加公共场合的活动,只在郊外和市内的两处居所之间来回奔走,连堂哥都经常找不到他老人家的去向。问堂哥伯父平日里是否有人照顾,亦答老人家自己住惯了,不愿意麻烦他人。今年春节我携太太小女回广东老家,代表父亲在爷爷奶奶和叔父坟前敬香,风闻又被伯父“赞许”了一番血浓亲情。回来经过广州,甚想与伯父见上一面,亦代我父亲问好,孰料两次相约,终因临时它事阻隔而未能会面,是为此次老家之行的唯一遗憾。本想伯父一向身体安康、精神健朗,转年再返,当有再叙机会,不想此番突然辞世,当初为伯父身边无人随时照料的一点不安,竟成为无法再弥补的遗憾!
记得前年春节时候跟堂哥通电话问候,正好伯父也在场,于是定要拉住伯父聊几句。心知他老人家讲电话的习惯,只要一冷场就会挂断,绝不会考虑这边通话者的感受,于是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自己和家里的情况,只求不要被挂电话。记得问起伯父的年纪——长辈们的年龄我其实记得并不是很清楚,我说您刚八十冒头吧,他说已经八十三了,人老了。我赶紧补上一句,哪儿能呢,姜太公八十才拜相,您在我心目中就是姜太公,辉煌还在后面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沾染了伯父爱夸人的习气,我也不自觉地夸老人家几句,伯父听了哈哈大笑……虽然后来通话质量不好,不小心断线之后再也拨不通,然而于我记忆中,那却是与伯父通话最轻松开心的一次。
母亲时常会有些抱怨,说伯父将亲情已看得太淡,亲兄弟之间上了年纪走动不了,时常打个电话问候总是应该的。我心下虽以为然,但亦觉得以伯父那样的高才,此生的圆满,三位堂哥堂姐又都是事业有成、阖家幸福,恐怕是世情都早已看穿了,再无牵挂遗憾。“潇洒人生”,常听人说,却甚少有机会能看到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如今溘然长逝,走得毫无痛苦,当真不是神仙都胜似神仙了。
话虽如此,亲人生离死别,总有狐悲之痛。想及数十年与伯父仅有的一番谋面,寥寥可数的书信电话,无缘最后的相见而竟成永诀,不免感慨万分。父亲兄弟三人棠萼之亲,叔父已仙逝数年,如今伯父亦撒手西去,只余父亲一人,且生活难以自理,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大不如前,着实令人歔欷。想人生乐少苦多,百年驹隙瞬忽而过,能如伯父这般潇洒圆满的,又能有几人?每思及此,常觉自己未尽勤勉、荒废光阴,实愧对伯父曾对自己的教诲和殷殷期许。拙笔不才,特忆及往事,草就此篇,明日赶赴南国,送伯父最后一程。久未提笔,因思怀之故,有所感而录之,亦算是子侄辈与您老人家未尽的缘分吧。
题诗一首《哀伯父其年公仙逝敬上》
忽闻云鹤已游仙,不到南魂枉泪涟。
痛悼杏林失圣手,长哀艺苑少伯年。
负笈犹记公惇诲,习业未成子愧贤。
无侍尊前听面命,至今思及恨缘悭。
自注:
(1)杏林圣手:赞医家医德高尚,医术精湛。
(2)伯年:代以清末海派著名画家任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