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不到的风景
11/25/2013 12:46:00 上午 发帖者 流水弦歌
小学同学聚会的席间,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大院里我家以前曾经住过的老楼,马上就要拆了。
心里当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已经从那个大院搬出来住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也经常从与那片楼群相邻的街道步行或开车经过,偶尔会瞟一眼那座老楼的所在,不知从哪年起,老楼的外墙涂成了深红色,不再是记忆中浅浅的棕黄色,带了几分返新的味道,然而那楼形依旧,位置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儿,在夕阳映衬下,就像临近暮年的长者,默默守望着院墙内外的风景。
那几座楼盖起之前,大院西门附近还是一片荒芜,我已经记不起七十年代的时候那里是什么样子,我童年的黑白照片里从来不包括那片未知的土地。到了八十年代,那几座“高楼”平地而起,紧挨着我家当时所住的楼边,每日工地上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挖掘出来的泥土堆成了小山,冬天下雪覆盖上去又成了白色的馒头,那高低起伏的地形、遍地奇形怪状的工地材料,成了孩子们追逐打闹乐此不疲的乐园。厚厚的油毡可以撕下来当飞盘,粗大的管道半露在地下,胆大的孩子们钻进那管道可以一直爬进高楼的地基深处,我也曾有一次跟几个孩子一道仅凭一只手电筒摸黑探到其中一个深井中的经历,前后的人都寻不到,几乎找不到出去的路,那种黑暗中孤独的幽闭感觉迄今难忘。
终于,那四座五层的“高楼”建起来了,和周围只有三两层的低矮家属楼相比,那几座楼在院里显得是格外的醒目。凡知道自家将住进那几座楼房的孩子们,包括我自己,心中充满了骄傲和喜悦。
我家分到了最高的五层,我的心中暗自得意——除了在大院北门的那栋最高建筑楼顶看过远处的烟火,还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可以天天看风景,尽管我因此发现了自己有轻微的恐高症,站到阳台边上向下看就不由得心下生悸。我那时的个头比阳台高不了多少,垫着脚尖可以探头向外张望,那阳台有半边不是密封的,稀疏的栏杆勉强可以侧肩钻过去。我时常会扒着犄角附近栏杆两侧最大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望望下面的绿草和柳树,然后吐个舌头缩回头来,因为来自下体的反应感觉已让我颇不好受。
很快,院里的人家陆陆续续搬进了这几栋楼,每家阳台外都伸探出去,铺架好晾晒衣服的铁丝架。每次母亲铺晒被褥的过程,都让我感觉有几分神奇,生怕那浸湿摊开的被子太重,不小心掉到楼下去——事实上我们确实也有过多次晾晒衣服被风吹到草坪、或是楼下某家阳台的经历,每到这种时候,我和哥哥也许就会看准是哪家的阳台,跑下楼去,有时也许是另一个门洞,再跑上楼去,敲人家的门。那时大院里的家长孩子基本都是相识,从来不会有如今这样邻里不相往来的尴尬。待对方开得门来,说明原因,到阳台上取得衣服下来,大家不由得相视莞尔一笑,即便是内衣裤衩,也丝毫不以为意,因为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常见,又颇为有趣。
想起那时候的阳台,真像一扇与外界交流沟通的窗。同层或相近的邻里之间,时常能够在阳台上见到,相互打个招呼,说说闲话。甚至有时,连敲对方的门都不用,只需要阳台上喊一声就可以了,对于在其他相邻门洞的住户,亦是如此。
我小学同班的女生,应该说是那时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之一,那时候就住在旁边的门洞,但恰巧与我家都在五层,阳台紧挨着,她等于就住我家的隔壁。我们每天约好了会对家庭作业答案,免得粗心大意做错题。她是学习委员,我是班长,我们两个学习尖子一起对题,答案再做错的可能性是几乎没有的。于是每天晚上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会敲墙,或者直接跑到阳台上拍打那联接我们两家阳台的铁丝架,她听到动静就会跑出来,做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偶尔我们谁生病或是有事不能上学,也会通过这个方式请对方帮忙请假,然后晚上再口述当天的作业,对答案。
这种“密电码”式的通讯日子保持了很久,也许有好几年,我记不太清了,总之它让我和她之间保持了一种很特殊的友谊关系。不过我没有想到班里会有同学把这个简单的情谊,想象成更特殊的关系,偶尔背后会有人开我跟她的顽笑,如今同学聚会时也会听朋友说起,可我真的没有那种感觉。而且,真实情况应该是我们那时候太小,社会环境和我们的居住生活环境都非常单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我只是很淡淡地喜欢跟她每天对题的感觉,就好象是一种简单的默契习惯。
上中学以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自此数十年再没有联系,我一直觉得她生活在另一个异次元空间里,直到今年微信才重新联系上,亦几乎淡忘了当年隔墙通讯的经历,而这是我记得和她之间,仅有的一点点不能算平淡无奇的事情。
接下来是我青春少年时期的心魔,W搬到了这栋楼里,她也在旁边那个门洞,比我低两层,我上中学后长高了些,如果让自己扒在阳台边探出身子去,正好可以看到她家阳台的一半空间。
母亲倘若看到我这样的姿势,那是一定会感到诧异,并担心我安全的。所以我不太敢常常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等家里没人的时候,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来个“危险动作”,向下张望。她第一眼吸引我注意、并让我朦胧意识觉醒的浅红色衬衫,我是在那里望到它随风飘舞的衣角,那荡逸摇摆在风中的形姿,让我不由得幻想那个穿着她的人儿;还有那丛郁郁葱葱的大米兰,新鲜活泼的绿,朦朦胧胧星星点点的米黄,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其他场合见过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花卉。
我想象着自己可以离得近一点,能够看清、闻到那片阳台一角、属于我那梦中女生的所有温馨细节,然而我既不敢用望远镜,风儿也不会帮到我的忙,除了那飘飞的衣角不停地像细细皮鞭一般抽打着我年少的心灵,如温火一般灼烤着那段不能言说的恋情。
我尝试过叠纸飞机,试着让它迎风盘旋,看能否偶然滑落到那个希望它停靠的平台。然而那完全不是能够精确计算的轨迹,纸飞机是有形之物,亦不能反复尝试落了形迹,所以我只好看着它滑了几个盘旋,一头扎倒在楼下的草坪上——从上向下的窥视是太过碍眼了,我只好悻悻地走下楼去,来到楼后的草坪上,捡起那失去目标的纸飞机,心想着如何能够抬头望一小眼,或许能够偶尔一瞥到W那秀丽的倩影。
然而就如同自上向下的不方便一般,自下而上也从来没有轻松自然的时刻,一走到楼后,就感到前后两栋楼的窗户后面,到处都是探视的眼睛。草坪从来没有像这时感觉如此空旷,只有我一个人踱步的身影在上面闲逛,我脚尖顺着低矮的叶尖踢来踢去,偶尔蹲下来细细端详某片草叶树叶的形状,眯起眼将叶子拾起到比水平视线稍高的地方,然后稍仰起脖子,眼角的余光就能够瞄到那个令我心仪神往的所在,然而我的羞怯只允许自己短短地一瞥,然后慢慢在心里回味那一瞬无论瞥到什么的欣喜和满足。
后来,在楼前楼后徘徊渐成了我假期和周末晚饭后遛弯的习惯,楼前能望到一帘淡绿色的窗帘,几乎始终是遮得严严实实的,楼后的阳台则好比时装展览会,各式各样的衣服随季节变换在那个舞台展示。我能认出一些见W在学校穿过的衣服,在那片大米兰的映衬下,微风中轻轻摇摆,偶尔听到那上面传来隐约熟悉的欢笑,我的耳根便不由得有些发烧,顾不得仔细辨个明白,便低下头急匆匆地快步走过去,仿佛完全是路人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却多么希望后脖颈上支楞起耳朵、还长着双别人看不见的眼睛。
每个门洞的顶部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小学的时候那里曾经是我们储藏“兵器”的地方,我们平日里到处收捡枝杈棍棒,挑最顺手的作为自己的看家兵器,嬉戏打斗的时候抄家伙,便要到这里“取俺的丈八蛇矛(九节神鞭、佐罗佩剑……)来”,所谓的丈八蛇矛,原是一截不知哪儿找的钢筋,头上刚好刻有螺纹,一个生锈的大号螺钉拧在上面;九节神鞭是一根轻重趁手的秸秆,根底部恰好多生出两根茬须,恰如同钢鞭的护手;而佐罗佩剑,则是根细长可随意挥舞的马竿了,别看重量不起眼,手上乱抽却是呼呼作响,倘若不小心抽到脸上,必然是一道血印……收集了这许多神兵名器,自己却没修炼成绝世武功的大侠,那些兵器也一直堆放在平台上无人问津,几年后慢慢被风雨锈蚀,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物。
可是我后来,心下也着实不再念叨这些曾经的宝贝了,那平台上面的小窗户,以前曾是我翻过去取自家兵器的途径,后来却成为我每周一早上等W骑车上学的地方。
每当下楼来到那扇窗户之前就会忐忑不安,因为从那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楼前的车棚。W的自行车所在位置,是昨日晚上遛弯时就早已悄悄观察好了的,如今只要偷偷从这里瞟一眼,便能看到那个位置是否已空无车辆。只要还在,心下便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因为今天,有很大的机会能够碰到她。
倘若不是因为学校该死的强制早操制度,令得我后来必须周日晚上返校,那年我本应该能多出很多次机会与她在上学的路上相逢。然而可怜我费尽心机,胆量鼓足,也不过只和她创造出两次意外偶遇的邂逅机会,其中第一次,还因为自己的胆怯,跟着骑行一路眼看快到了她的学校,才鼓起勇气叫了她一声。那两次机会现在看来是多么的百年难遇,自己却白白任其浪费,我无法不让自己感到机遇丧失的悔恨,因为就在几个月后,她就搬离了这栋和我曾经共住四年的老楼,新楼虽只有一个数字之隔,却是远在百米之外目难及到的地方,于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制造这种邂逅式的浪漫,也再也没有机会能够拥有和她骑车同行上学的幸福时光。
一年之后,我家也搬离了这栋伴随我青涩记忆的老楼,同时离开了大院,自此二十余年再没有机会回来,直到今天,母亲过生日,说起前些日子从院墙外走过,听说这几栋楼就要拆除。后面的两栋已经只剩断壁残垣了,咱家的老楼还矗立在那儿。我心念忽然一动,跟母亲说,我陪您去看看老楼吧,我哥也一起去。
说要重回大院,却没想到进院如此艰难。没有出入证,预先联系到的院内同学家长亦不在家,没有内部人士会客单,哨兵按规章制度,禁止我们进入——这本是我耳熟能详的院规,如今却扳倒石头砸到了我自己。我们的车孤零零地停在大院的南门外,进退不得。尽管骨子里原淌着这里的血,却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归人,而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
母亲的老同事基本上都已搬出院外到了干休所,实在想不起院内还有哪个可以借助的力量,母亲只好站在路边傻傻地等着大门口或许出入某个相熟的人来,我哥在车里不耐烦了,说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别等了,到西边院墙外看一眼算了。
犹豫,不死心,总希望会有奇迹——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会有天意,不能让我就这么没看一眼自己青春的祭场就这么离开。这时只见母亲笑脸上前迎上一位刚从大门里走出的伯伯,我顿时觉得老天此时还是睁着眼睛的。
接下来的一切就如同梦幻一般不真实,经过一番担保交涉之后,我们顺利拿到了车辆临时出入证。而在驶入大院门口的一刹那,我忽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如此陌生的场所——二十多年虽然近在咫尺,却从未踏上的大院哟,道路变了形状、两旁的树木变了形状、楼不再是先前的楼、更不要提人——这里早已没有我熟识的人。
我的距离方向感完全失去了,车轮丈量的尺度和我当年用双脚和自行车的方式是如此不同,以致于我晕晕乎乎地根本不知道行驶在哪条支路或是干路上。到处是红色禁行的标牌,地面划满了单行的标记,我感觉自己就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停车场,徒劳地照着方向标记拐来拐去,一不小心就忽然开到了逆行路上,头顶的摄像头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马路上,而是在大院之内完全不守规则的行驶,我真的有点后悔开车进来,如果不是载母亲的话,原本是应该老老实实用双脚走进来的。
那座操场旁的五层建筑,印象中大院里第一座五层的家属楼,我小学故去同学L的旧居,当年鹤立鸡群的楼层,如今显得是那样低矮平凡。当年这里是我每天走向大操场的必经之路,溜溜达达可以沿楼旁道路走很长时间,如今油门一踩,几秒钟不到,前面连我熟悉的小卖部都不见踪影,就看见那两栋孤独的“高楼”戳在那儿,到了?真不敢相信,到了!
草坪早已废弃,到处是一堆堆的建筑垃圾,老楼住户早已清空,空洞洞的一扇扇窗户像是没了牙的老人,又像是失神的瞳孔,干涸着流不出眼泪。我下了车,眼前一阵眩晕,第一眼看到自家当年的两扇窗户,第二眼便是斜向右下,看到曾经是W家淡绿色窗帘的所在……
我无法再走近一步,脚下是横七竖八阻挡着的垃圾。也许,我那几件“兵器”还躺在这里,也许,如果我身手矫健的话,我还可以跃上当初是草坪的楼前平台,走入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楼门,探个究竟。
然而我一步也挪不上去,脚下像灌了铅,地上像铺满了麻,斜阳下那楼废墟早已如弥留之际,经年的包袱已统统卸下,只剩下轻轻一触,就将灰飞烟灭。我心底叹息一声,绕到楼后,这次终于可以放肆自己的眼神,仔细端详:大米兰、浅红色衬衫,风中摇摆的样子,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那两家阳台相隔的距离,好似象棋中的日字,跳一步马就可以走到,只可惜那二十余年前的少年,身下没有宝马良驹……
看守工地的哨兵过来,见我们在合影留念,不免好奇地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是否原来这栋老楼的住户?当知道我们来意后,他略带敬意态度和蔼地任我们在周边徜徉,未加任何阻拦,我望着他那年轻稚气的脸庞,心头感到一阵温暖和怅惘。
其后的时间,我放家人在操场闲逛,我自己便如同一个游魂般在院内凭着感觉和记忆游走。二十余年之后的第一次,我心头那些固定的线路,当年不知曾经走过多少次的线路,只是不知那路旁风景可否尚在,心头的回忆是否依旧?
我漫步走过北边古朴雅致的教授楼群落,园丁们正在小楼间的花园里不辞辛苦地用水管浇水、修建枝杈。转奔最北边的院墙,那栋原先的二层小楼如今已不复存在,几栋新建的高楼联成一体,高耸入云,将院内外的世界彻底地隔绝开来。回过头再绕回西北墙,从贴边的那条狭窄的小径穿过,临到出口处与对面一个推车而行之人擦身而过,我侧转身让对方先过去,心头不禁回想起当年多少次从这里穿过时的情景:那时最害怕对面碰到来人,只因为自己想快步穿过之后,能有个机会回头望望四层之上的那扇窗户,就如同在老楼一样,回望搬到新楼之后的W。可是现在,出口处是站得笔直神情严肃的哨兵,一个摄像头就斜在头顶的电线杆上,让我感觉不寒而栗,心情全无。我只好快步跨过道路,来到对面斑驳的林荫遮蔽下的一辆轿车后面,就像个间谍一样,回头偷望一眼。那栋楼新旧两部分接缝处原本不太一样的颜色界限,在二十余年后,时间再次展现它能够轻易抹平一切痕迹的力量,令那界限变得渐渐模糊,而我的心头,也涌起一阵叹息,我想也许当年就是在这里,W下决心拒绝了我接二连三的表白,浇熄了我的一切希望。
在冬日斜阳下和树影婆娑中,我终于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故园,似曾相识的场景依然还在,但我再也无法通过故地重游的方式,找回那些本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的记忆已经顽强地留在了自己的日记本、大脑记忆和想象之中,无论这里现今和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我只会固执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场景表面,涂抹上昔日印象中的痕迹。
老楼拆了,任一座楼都敌不过时间,没有几座建筑能够熬过三五十年。从某种意义上讲,死得最快的就是砖瓦砌成的建筑,而留存最久的则是敏感柔软的人心。现实生活中再也寻不到的那些楼宇、那些门窗、那些房间,只有在人心里才会保存最久,不会褪色。而那些故事背后的人,岁月尽可以将他们青春的面容磨蚀苍老,而在怀揣着那份久远记忆的人儿心里,那些故事里的角色却永远鲜活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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