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帖子的缘由，在于给自己过去的一个错误认识做一个澄清。从中学时候接触白居易的长诗《卖炭翁》《琵琶行》开始，便对其中的押韵问题一直有一个困惑，明明有些句子读起来感觉是不押韵的，为何白居易这样一个大诗人却容许这样的存在，且后人依然当做至宝传诵，完全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后来读到《长恨歌》，这个困惑就更严重了，虽然背下了整首诗词，却仍然耿耿于怀。心想莫非是白香山自创新乐府风格，或许就是这样不拘韵脚的风格？又或许长诗本就散漫，可以不守韵脚的限制？

　　这份疑惑直到我自己用平水韵写诗、词林正韵写词，才慢慢开始有了答案，起初是发现了三两个过去认为不押韵的韵脚实际上在平水韵中完全和韵，继而花一些功夫，将其中的韵脚全部搜索一遍，才确信自己过去的困惑、以今韵妄推古人是多么可笑。事实上这三首长诗不仅全部押韵，在转韵处亦严守上下句连用韵脚的要求，偶有临韵通押之处（例如八庚九青、六月九屑、六御七遇、十一陌十二锡入），亦可能是中古音与平水韵之微细区别，古人实不我欺也！纵观几首长诗，真可以称得上是严格到不能再严格。相较李白作品中的不少转韵，就不曾作这样的细致安排。全诗不止押平声韵脚，亦大量采用仄韵及入声韵脚，转换运用酣畅淋漓，非音律精到者所不能驭也。可想见这几首作品用古音吟诵的完美和谐程度，绝非今人所能想象。追抚思怀，心神往之，特标注此三首长诗韵脚，平声仄声韵脚分明，以作自警——


（1）卖炭翁

　　卖炭翁（一东），伐薪烧炭南山中（一东）。
　　满面尘灰烟火色（十三职入），两鬓苍苍十指黑（十三职入）。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十三职入）。
　　可怜身上衣正单（十四寒），心忧炭贱愿天寒（十四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九屑入），晓驾炭车辗冰辙（九屑入）。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九屑入）。
　　翩翩两骑来是谁（四支）？黄衣使者白衫儿（四支）。
　　手把文书口称敕（十三职入），回车叱牛牵向北（十三职入）。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十三职入）。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十三职入）。

（2）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十一陌入），枫叶荻花秋瑟瑟（四质入）。
　　主人下马客在船（一先），举酒欲饮无管弦（一先）。
　　醉不成欢惨将别（九屑入），别时茫茫江浸月（六月入）。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六月入）。
　　循声暗问弹者谁（四支）？琵琶声停欲语迟（四支）。
　　移船相近邀相见（十七霰），添酒回灯重开宴（十七霰）。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十七霰）。
　　转轴拨弦三两声（八庚），未成曲调先有情（八庚）。
　　弦弦掩抑声声思（四寘），似诉平生不得志（四寘）。（按，此处思应读仄声）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四寘）。
　　轻拢慢捻抹复挑（二萧），初为霓裳后六幺（二萧）。（按，此处挑应读平声）
　　大弦嘈嘈如急雨（六语），小弦切切如私语（六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十四寒），大珠小珠落玉盘（十四寒）。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十四寒）。
　　水泉冷涩弦凝绝（九屑入），凝绝不通声暂歇（九屑入）。
　　别有幽愁暗恨生（八庚），此时无声胜有声（八庚）。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八庚）。
　　曲终收拨当心画（十一陌），四弦一声如裂帛（十一陌）。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十一陌）。
　　沉吟放拨插弦中（一东），整顿衣裳起敛容（二冬）。
　　自言本是京城女（六语），家在虾蟆陵下住（七遇）。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七麌）。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七遇）。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七遇）。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七遇）。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七遇）。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七遇）。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七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六御）。
　　去来江口守空船（一先），绕船月明江水寒（十四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十四寒）。
　　我闻琵琶已叹息（十三职入），又闻此语重唧唧（十三职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十三职入）！
　　我从去年辞帝京（八庚），谪居卧病浔阳城（八庚）。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八庚）。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八庚）。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八庚）。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八庚）。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八庚）。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八庚）。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八庚）。
　　感我此言良久立（十四缉入），却坐促弦弦转急（十四缉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十四缉入）。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十四缉入）。

（3）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十三职入），御宇多年求不得（十三职入）。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十三职入）。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十三职入）。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十三职入）。
　　春寒赐浴华清池（四支），温泉水滑洗凝脂（四支）。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四支）。
　　云鬓花颜金步摇（二萧），芙蓉帐暖度春宵（二萧）。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二萧）。
　　承欢侍宴无闲暇（二十二祃），春从春游夜专夜（二十二祃）。（按，此处暇应读仄声）
　　后宫佳丽三千人（十一真），三千宠爱在一身（十一真）。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十一真）。
　　姊妹弟兄皆列土（七麌），可怜光彩生门户（七麌）。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六语）。
　　骊宫高处入青云（十二文），仙乐风飘处处闻（十二文）。
　　缓歌慢舞凝丝竹（一屋入），尽日君王看不足（二沃入）。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二沃入）。
　　九重城阙烟尘生（八庚），千乘万骑西南行（八庚）。
　　翠华摇摇行复止（四纸），西出都门百余里（四纸）。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四纸）。
　　花钿委地无人收（十一尤），翠翘金雀玉搔头（十一尤）。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十一尤）。
　　黄埃散漫风萧索（十药入），云栈萦纡登剑阁（十药入）。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十药入）。
　　蜀江水碧蜀山青（九青），圣主朝朝暮暮情（九青）。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八庚）。
　　天旋日转回龙驭（六御），到此踌躇不能去（六御）。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六御）。
　　君臣相顾尽沾衣（五微），东望都门信马归（五微）。
　　归来池苑皆依旧（二十六宥），太液芙蓉未央柳（二十五有）。
　　芙蓉如面柳如眉（四支），对此如何不泪垂（四支）。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四支）。
　　西宫南内多秋草（十九浩），落叶满阶红不扫（十九浩）。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十九浩）。
　　夕殿萤飞思悄然（一先），孤灯挑尽未成眠（一先）。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一先）。
　　鸳鸯瓦冷霜华重（二宋），翡翠衾寒谁与共（二宋）。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一送）。
　　临邛道士鸿都客（十一陌入），能以精诚致魂魄（十一陌入）。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十二锡入）。
　　排空驭气奔如电（十七霰），升天入地求之遍（十七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十七霰）。
　　忽闻海上有仙山（十五删），山在虚无缥渺间（十五删）。
　　楼阁玲珑五云起（四纸），其中绰约多仙子（四纸）。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四纸）。
　　金阙西厢叩玉扃（九青），转教小玉报双成（八庚）。
　　闻到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八庚）。
　　揽衣推枕起徘回（十灰），珠箔银屏逦迤开（十灰）。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十灰）。
　　风吹仙袂飘摇举（六语），犹似霓裳羽衣舞（七麌）。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七麌）。
　　含情凝睇谢君王（七阳），一别音容两渺茫（七阳）。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七阳）。
　　回头下望人寰处（六语），不见长安见尘雾（七遇）。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六御）。
　　钗留一股合一扇（十七霰），钗擘黄金合分钿（十七霰）。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十七霰）。
　　临别殷勤重寄词（四支），词中有誓两心知（四支）。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四支）。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四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四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