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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 飘逝的水痕 (9-12)

6/13/2007 11:46:00 上午 发帖者 流水弦歌

◇ (九) ◇

  岳阳市古称巴陵,岳阳楼正坐落在岳州城的西门临湖小丘上。岳阳楼本古已有之,传说神仙吕洞宾“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到此三醉岳阳楼而无人能识,于是大笑声中“朗吟飞过洞庭湖”,那该是唐朝时候的事了;而岳阳楼的真正成名,乃至最后成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为无数后人所称慕,还是始缘于盛唐张说在此的重修,一时间众文人才士登临赋诗,自尔名作; 后北宋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贬谪于此地,朝政上的不得志使他把心怀暂放到这偏远江湖之地,巴陵郡在他治理下的一年内“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于第二年效张说旧事重修岳阳楼,楼成后其意未足,以为“山水非有楼观登临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有雄才巨卿者不为著”,于是请当时同在谪居江湖的一代文杰良相范仲淹撰作《岳阳楼记》以志此事,书成后楼因文而名声远扬,然后请书法名匠沧浪亭主人苏舜钦亲笔书写全文,篆刻名家邵竦篆成碑文,时人称四绝。

  范公的文章自不必说了,此刻站在楼前,远眺湖面浩淼,一时间那些熟悉的文字如同化作这一片涛涛茫茫的湖水,不自觉地奔涌而来。文章本旨上写楼,而以湖为依托,国画中的山水烘托渲染技巧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至;而范公笔下寄情于山水而又不局限于山水,思人生,念荣辱,处天下,知使命,一腔抱负文字,化做忧欢二字,则是其它无数吟山哦水的文字所无法比拟的了。范公果然是做文章的高手,性情中人,想着这楼上题匾的文字,仿佛那一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心境也能隐约体会了几分。

  当地的导游引我们观看这楼的独特结构,它果然与我所见过的其它楼有所不同:它的顶不象一般楼的尖顶,而是拱状的弧顶,四角飞檐凌空上翘,犹如一个精致潇洒的头盔;楼分三层,所有重量全部由四角的四根粗壮的柱子承担,所谓三层四柱结构,在建筑学史上也极为罕见;更让人有些不可思议的是楼体完全是木制的结构,却居然历经多次重修而仍能保持接近于最初的原貌,相比黄鹤楼的屡毁屡建,屡改建制来说,则更是让人啧啧称奇了。但愿它在今后的风雨中,也还能就这样屹立下去,那实是众生之幸了。

  人们对岳阳楼的推崇和喜爱是显而易见的:目前我们在岳阳楼所见的紫檀木雕屏是乾隆年间书法家张照醉后所书,笔走龙蛇,酣畅淋漓,令人暇想神思。道光年间,有奸人任此地县令,欲盗《岳阳楼记》雕屏,他处心积虑仿造了一十二块几乎可以乱真的赝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换走了真品。据说当日的洞庭湖原本是风平浪静,奸人携雕屏乘船狼狈出逃时却狂风大作,骤雨倾盆而至,可见不得民心者天怒人怨。不得已他只好把其中的一块抛入湖中,才消得一点神灵的怒气仓皇逃窜。后来几经周折和乡人的不懈努力和斗争,十一块真品的匾额才最终回到了岳阳楼上,那失去的一块,说来也是天意,数年后当地的渔人在湖中捕鱼时竟然无意中将之网捞出来,由当地名士吴敏树高价购得收藏。虽然在湖底已经沉寂浸蚀数年,但由于原先质体比较坚硬,只有一处较长的裂口,“歌”,“互”两个字略有破损,后经细心修补,待民国北伐时才俟得岳阳重修机会,重现于世间。目前的真品和赝品都摆放在岳阳楼上,真品在上层,赝品在下层,以供后人评观。

  我听着导游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段传奇,指点比较着真品赝品之间细微的差别,心想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可爱:他们未必象文人那样有那么多的长篇大论和细致感受,也不一定就完全理解岳阳楼和匾额所具有的历史内涵,可历史所孕含的意义,就是在他们手中保存下来,一代一代地口传心授,延续至今。现如今可有谁看到荒漠里的一段残垣断壁就能再现历史的本来面目么,可我们从故老相传里却能看到一个更丰富多彩、更具有想象力和人情味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讲民间传奇和野史并不完全在意于真实,那应该更象一个人们所希望的理想化的空间。出外旅行摸索几处古老的壁石并不重要,而更在于听几段这样的故事,想象一下山水空气中原本蕴藏着的古早生命,体会一下它们的呼吸和脉搏的跳动,那才是最有意趣的事情。

  不知不觉地,时间过得很快,在岳阳楼里观摩匾额的风采,到楼下四处徜徉片刻,观湖光水色,时间很快地就打发了过去。还有十几分钟就快到集合的时间了,周围的不少游客都开始准备往回赶,我扫了一眼手中的门票,看还有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这时,导游图右上角有几个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小乔墓”——哦,难道是三国周郎的夫人小乔么,难道就是曹操欲一统江南后,铜雀锁二乔中的小乔么,她怎么会葬在此处呢,她的老家,不是应该和周郎一样,都在安徽潜山附近吗?一时间有关三国周郎赤壁、孙刘联盟破曹军百万雄师的铁血鏖兵的场面,乃至苏轼大江东去浪掏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叹,在这三个字的牵引下全都不自觉地涌上心头,轻轻地摇曳着。去,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我热血涌动着,顾不上多看表,拔腿就往图上标示的方向跑去。

  前方迎面走来有说有笑的三个人,正是如烟他们一行三个,见我没头没脑地向他们冲了过来,顾言一把将我拽住,“云飞,你走错路了吧,出口是在那一边——再说,时间还很富裕嘛。”

  我定了定神,“小乔墓你们去过了吗?”,我想他们迎面走来,也许是刚去过了,正好可以打听清楚。
  “什么小乔墓?”顾言一时没听明白,如烟在一旁捅了他一下,“就是刚才那个人说的小乔夫人墓,你忘啦?”说完回过头对我说,“我们刚才往前走了一段,没走到,前面有个路标写着呢,可能还挺远的呢,我们怕时间来不及就转回来了。怎么,你要去?”
  “啊,时间还来得及吧。”我瞥了一眼表,“我赶紧去,瞧一眼就回来。你们和我一起去吧,来一趟也不容易,怎么样?”
  “这个,”顾言看上去有些犹豫,瞅了瞅慧雯,“怕来不及了吧。上回咱们就已经因为回去晚遭人白眼了,这次要是再晚了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我看出顾言对慧雯好象有点意思,估计会听她的话,“那,慧雯你去不去?”

  慧雯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让这么多人都着急等着,不好。”
  “那我不管——”我的倔脾气上来了,“好,你们都不想去是吧。如烟你呢?”
  “我,我想去看一看,可是。。。”如烟瞧了瞧两个同伴,有点左右为难,
  “要不,顾言你先和慧雯到门口跟大家说一声,我和云飞去瞧一眼,马上就回来,保证不耽搁,你看好么?”
  “那,”顾言望了望如烟,那眼里有企盼的神色,“好吧,我去和他们说,让导游把开车的时间尽量延后一些,等你们回来。你们快去快回,别误了上车,还有———”我拉了如烟的手刚想跑,“别跑那么急,赶紧点就行了。如烟,你自己小心点。”
  “好嘞。”我和如烟答应着,加快了脚步,行不多远,穿过一个精心粉饰的镌刻着“北通巫峡”的牌坊,见路旁一个路标斜斜地指着侧前方的一道小径——“小乔墓”。


◇ (十) ◇

  沿着这条碎石铺成的小路迂行了好久,才见到了一处门廊,这里果然是人迹杳至,沿路上冷冷清清的,远不象岳阳楼那边游人的络绎不绝——这样也好,比较合我心目中的本意:佳人芳魂总应该是清逸孤渺的,倘处在喧嚣之地,任由一干俗生涂鸦,岂不大煞风景?只是似如此凄清冷漠,却有些委屈小乔了。

  小乔夫人葬于此,周郎之墓却安在呢?“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记得少时读此词句的时候,一直把下一句中的“羽扇纶巾”以为是诸葛亮,因为在戏台上和小说演义中,似乎只有孔明能当此四字,后来从《三国志》等史藉中才了解到,“羽扇纶巾”是对古代儒将的一种尊称,而东坡居士在这里感怀赞叹不已的,仍然是周郎。建安十三年,曹操在逐步吞并了北方诸侯之后,统雄兵百万南下,意欲一统江东,完成他平定天下的雄心壮志;江东孙权帐下,多为曹操兵势所屈,唯周瑜与鲁肃二人,力主抗战;周瑜亲统三万水陆军马,与刘备江夏守军联合,于赤壁一战火烧曹营百万雄兵,“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创造了中国古战争史上以弱胜强的精彩战例。唐宋时代的文士,还没有受到那么多小说野史的影响,他们的观点应该是较为真实可信的,仅从他们缅怀赤壁的诗文中很少出现刘家人物的影子就足以说明一二了。

  而民间的传说自然要给这铁血金戈的年代带一笔儿女的柔情了,“铜雀春深锁二乔”,相传曹操久慕江南二乔美色,特在邺州城外漳水旁修铜雀台,台成时命子曹植作《铜雀台赋》,隐有收江南后纳二乔以娱天年之意。如此周郎的冲冠奋起也就不仅仅是为国,且是保家了——中国向来有视女人为祸水的传统的,太平盛世时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乱世的时候女人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背黑锅的替罪羊;只是这一次,文字却玩得相当漂亮,大约是因为结果吴军获胜的缘故罢,也就不显得那么冷酷和绝情,倘若是真的“东风不与周郎便”呢,我想小乔的结果也不会比褒姒、西施和陈圆圆好多少,这几乎简直是一定了的。

  如此看来,红颜女子可谓悲乎,在那个男权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三从四德尚且不足,流言蜚语更是足以毁金铄骨。嫁个知情知性的好夫婿不易,维持个所谓的名节更难,倘起小乔夫人地下问之,相信她也会是一脸的无奈吧。

  墓前没有什么人,荒草孤冢,周围有一圈矮植环绕,角落里几株青松,略微点缀一下,墓碑很朴素,只有“小乔之墓”四个字,没有落款,不知何人几时所书。或许人同此心吧,小乔就是小乔,何必妄加什么其他多余的文字呢,既然生前便已孤独,身后自不必添枝加叶,所谓一切虚名,自有后人评说——题碑的人我想一定很善良。

  我牵一牵如烟,“去照张相么?”,我感到如烟的手在轻微颤抖,回过头来看她的眼里隐约蒙蒙。
  “不用了,”如烟摇摇头,“就这样不是挺好?什么人都没有,安安静静的,你就只照一张景留个纪念吧。”
  很好,甚合我心。我点点头,端起相机,镜头里咯嚓一声,留下了这寂寥的回忆。

  “咱们快点往回赶吧,怕是有点来不及了。”如烟看了看表,催促我道。
  唔,果然时间很紧,我拉了如烟加快脚步抄近路往回跑,穿树丛,绕回廊,踏石径。。。
  脚下正紧着,突然身后的如烟嗯了一声,一下子坐倒在路边,我赶紧俯下身,
  “怎么了?”
  “我,我脚扭了。”如烟委屈地嗫嚅着,伸手揉着右脚踝。
  “这该死的路——”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地,“要紧么?让我看看。。。疼么?”
  “倒不象太疼,你拉我起来,我走走看。”说罢如烟扶着我站起来,试着走了走,没两步,脚一软,又支撑不住了。“不行,还是吃不住劲儿,”如烟的眼里潮湿起来,
  “这下完了,回不去了,都怪我不小心,连你也受累了。”
  “这叫什么话,谁还没个——啊,脆弱的时候。”我宽慰着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来,我帮你揉揉。”

  如烟犹豫了一下,把脚伸给我,我把鞋脱下,让她放松一下。双手握住如烟的脚踝轻轻捏了一圈,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抬起头看如烟的脸,她的面颊早已飞红一片,我赶紧低下头,心里怦怦直跳,不敢再看。

  “感觉好点了么?”我一边轻轻地揉着一边按捺住自己的心猿意马问道。
  “嗯,有点热,有点痒。”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哝着,离得近了,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以及不时飞拂在我肩上的秀发,我的脸有点发烧,手下早已不知轻重方位如何了。

  管它什么旅程跋涉,管它什么过往云烟呢,只要你愿意,我就宁愿在这里握你的纤足,望你的眼,一辈子,不必再去追求什么海誓山盟,不用再来感叹什么离合悲欢,真的,只要你愿意。

  我的手一定是不知不觉停下来了,时间仿佛凝滞住停止了转动,因为我脑子里有很长时间一片空白:你是谁,那是我一直要努力搞清的一个问题——若不是我的潜意识一直提醒自己你不过是我一个刚结识第二天的朋友,我一定把你当成远方那个与我生命休戚相关的女孩了。你们是如此地相象,没错,感觉上,怪不得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感觉到如此的熟悉,就连黑夜里的身影也丝毫不陌生。闭上眼,时空的距离便不再存在,虚幻的世界里我所有的感官全部浸没在对过去的回忆中,那种渴望“执子之手,与子谐老”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地彻底迷失。

  “我好了,”你推推我的肩膀,我感觉到自己已手下空空。而你盈盈的笑,让我突然有了一股抑不住的勇气和冲动,我下意识地揽住了你的腰。

  可我不能呵,可我不能呵,可恶的理智提醒着我——在甫将接触到如烟纤腰的一刹那,我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可手,手怎么办?“来,我拉你起来——”于是仿佛半拥着,如烟立在了我的胸前。我们的眼对视着,一秒,还是两秒?那一定比几个世纪加起来的时间感觉还要漫长,我望到如烟抬起头,眼里映着的是我迷惑的眼神。我的手终于缩回来了,脑子里面象海水退潮一般开始慢慢露出湿漉漉的沙滩,我勉强笑笑,“慢点走走,看真好了没有?”

◇ (十一) ◇

  时间反正也是来不及了,也便不急在这一刻,尽管人生中有无数需要我们准点到达的驿站,幸好道路却不止一条。出得门来,晚到了十分钟,旅游大巴已经不见踪影了,怎么办,我俩面面相觑。走回码头吧,反正不算太远,我建议道,你行么?这不,如烟跳了两下,没问题,那就走吧。

  路边好心的大婶指点了我们一条从民居中穿过的小路,这样就不必绕远沿大路兜一个圈子了,下堤从沿江的民居中斜插过去,只五分钟便回到了码头边上。看看有没有最近去君山的船,问询处窗后小姐的笑容显得格外地纯朴灿烂,有一艘游船去君山,两分钟后起锚,你们刚好来得及。那还犹豫什么,快去吧,一路小跑,从几条船的舷栏内穿过,寻着那幸运之舟,踏过跳板,看着船解开缆绳,缓缓地离开江岸。如烟很自然地依偎在我身旁,我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分不清是因为刚才的匆忙还是身边的她,我们真幸运,不是么,说着我欲去拂她额边那略有些汗水沁湿的秀发。

  呵,是你们呐,闻声回转头去,原来是一直提议着要去君山的老爷子,老太太正站在他的身旁,一脸笑容的慈祥,我们还以为你们俩丢了呢。
  哪儿能呢?这么大人了,我讪讪地笑了笑,没让大家太着急吧。我四下里看了看,没看见熟悉的人,他们其他人呢,没有去君山的么?

  嗨,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本来有些人说好要去的,在车上一听说时间拿不准,就都动摇了。你们那两个同伴哪,本来也说要去,可其他人都打退堂鼓,他们俩也退缩了。我是铁了心是要陪老伴上君山瞧一眼的,没船也就认了,这不,运气还算好,老爷子说着裂开嘴笑了,赶上了这班船,还有你们两个作伴,呵呵。

  那,回来的船还会有么,如烟有点担心地问,这趟船什么时候回来呀,万一要是赶不上怎么办?

  不会的,我宽她的心,老爷子都不担心,你着的哪门子急呀。
  呵呵,不用急,会有船的,老爷子爽朗地笑着,那里船很多,我去过好几回了,只要估摸好了时间提前一点,肯定能及时赶回来——这趟船你们只买单程票和门票好了。

  哦,是这样,我心头的一点疑虑也消除了。天气真好,晴空万里无云,岳阳楼渐渐变得渺小了,远远的湖岸渐退成隐约的一线;回头望望湖心,除了远远的水面上盘旋低飞着几只水鸟,还什么也都看不到呢。湖水渐渐地变绿了,大自然似嫌这碧绿还不够鲜亮似的,一层一层任性地抹上去,船每前行一分,就好象迈入了一个更绿色的水上世界。刚过正午,阳光还很晃眼,照在水面上反射出来的光斑,亮亮的,晃动着。湖水清清,虽然较刚才深了许多,仍然可以看到水下很深的地方鱼儿的游动,碧绿的湖水莹莹,如同一望无际的平整光滑的玉镜,充满着莹润的质感。不身处洞庭湖内,你是永远无法体会洞庭湖水的博大与浩淼的,无怪乎诗圣到此感叹“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观日月星辰,若出于湖水之间,漫眼尽是水天一色,八百里洞庭,穿梭五千年时空——这里只是古时云梦泽的一部分,古书记载楚乡云梦泽贯穿长江,江之北为云,江之南为梦,横亘八百里,如今已难复昔日的梦幻与辉煌,然而就只是这残存的日见萧瑟的水乡,仍可让人想象古时云梦那“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恒无际涯”的恢宏气概,令人不由得浮想连翩,荡气回肠。

  终于任凭如何眺望,也望不见一点陆地的影子了。四面尽水,孤船如行驶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一般,无所凭依。还是如烟的眼力好,她用手指给我看天边一隅,问我,你看到那儿了么,那儿是不是就是君山?

  在哪儿?我眯着眼睛,怎么也瞧不清楚。老爷子手搭凉蓬瞄了一会,嗯,姑娘你的眼力不错,那正是君山。

  近了,近了,天边的一点黑点渐渐地扩大,移近,慢慢地,山的轮廓出来了,再近些,分得清连绵起伏的山峰了,墨绿的山色开始与翠碧色的湖水掩映生姿,“淡扫明湖开月镜”,“白银盘中一碧螺”,青黛翠蒙的山峰,转眼之间几乎已遮住了整个视线,是如此浓凝的绿色,仿佛浓得再也化不开似地,活生生地浮在我的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抱个满怀——呵,君山。

  洞庭湖水势的上涨淹没了原先停泊的港弯,水边的树木大半部分沉在水下,只好另找个临时修整出的停靠之处。在岸边向水下望去,水中树参参差差,郁郁茸茸,是倒影,是幻觉,还是果真如此?

  船没办法紧靠着岸停下,船家铺了长长的几米长的两块跳板,如烟搀扶着老夫人缓缓地步下去,我正欲搀扶老爷子一把,老爷子不乐意了,怎么,看我老了,不中用了?

  我赶紧陪笑,哪里哪里,您老人家先请。老爷子稳步迈下跳板,回头冲随后下来的我直乐,老夫人见着捶了老爷子后背一下,都多大岁数了,还和孩子似的,跟年轻人较什么劲儿呐?

  呵呵,我看着他们心里喜欢,逗他们玩儿哪,老爷子捋了捋胡子。我在一边笑着,随声附合着老爷子,却不经意瞥见如烟眉头微微一蹙,然后低下头去,怔怔地发愣。

  怎么了?我待老爷子他们向前走开了一段,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问她,我以为她脚踝又疼了。

  哦,没什么,她清一清嗓子,看我一脸关切的眼神,真的没什么,我正想个事呢,走神了。
  真的?
  真没什么啦,看你这个人,怎么喜欢刨根问底的——快点儿啦,老爷子都快走远了。看得出来,她对我的莽撞有点儿生气了。

  我苦笑着摇头,她怎么会对我有这么大的魔力呢?就连她的薄嗔,都让我不由自主地为之意驰神摇。让我再仔细端详端详,她有那么漂亮么,到底是哪儿在吸引我呢?是微微上翘的嘴角边的那颗小痔么,是飘荡在眼中的游幻迷离的眼神么,是那两道若隐若现微微上弯的眉影么,还是那如黑缎一般秀美的长发呢?她侧转身,那道优美的弧线犹如在风中飘掠过的轻虹,七彩的柔梢缓缓地抽打在我的心上,让我的心倏地一紧,气息不由得为之一窒——我完了,眼前突然一阵漆黑的时候我这样想,我想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 (十二) ◇

  我不晓得人是不是能够同时爱上两个人的,上天为什么要一定安排我在远离旧情的过程中,给我以新的希望,我想这个问题谁都不会知道答案,可是你知道我那时的头脑中有多么混乱么?喜悦与困惑,烦恼和执着,这一切你可都会知道么?如果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你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哪怕这里遍处是人间诸景齐备,我可会短暂地在意留连它一二么?可你敏感的心却退却了,是的,我能感觉地出来——也许我不该那么多次有意无意地拉着你的手,也许我不该提出那么多合影的请求,也许我虽然不说,可眼里还是不禁流露了些什么,而更也许的是,你的心早已把我懦弱的本性看透。

  你远离着我,虽然我们的手相连,心却如隔天涯。你更多的用心去沉浸于那些古老的山水,倾听着那些动人的神话传说,听凭着那感伤的气氛将你打动:听到娥皇女英泪洒斑竹的传说,你手抚着那些竹颈上的黄褐斑斑,我觉得你心里一定哭了,可我这一次,相反的,并没有太为传说故事所感动,我只是为你的感伤而难过;深不可测的柳毅井,仿佛标示龙宫方位的传书亭,你坐在井边,似乎在独品那故事后牵连的无数含义,全无体察在一旁的我略有些焦躁的心。直到越行越高,渐到了半山腰,你的情绪才稳了一些,开始和我有说有笑。

  哦,君山茶,要不要去买一些?如此有名的茶种,茶农们的吆喝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虽说已过了采茶的季节,原产地的茶叶想还是应该与众不同吧。

  我要买些回去,你说,借我些钱。你买了四小听,一听带回给父母,一听留给自己,慧雯和莫言他们,你停了停,眨眨眼,很调皮的样子,给他们一听好了,免得回去了他们说嘴。那,还有一听呢,我问。

  你沉默,半晌顾左右而言它,你买不买呀,看看,这么好的茶叶。
  我,我耸耸肩,我又不品茶,家里人也没有——哦,且慢,我也买一点吧。我忆起了远方的女孩也喜欢喝茶,不如作个送别的礼物,我微笑。

  是买给谁的呵,你半开玩笑地问道,不是送给你女朋友的吧?
  我的心微微一痛,彼此彼此呵,你不说我也不说。

  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山顶,路边是一棵百年的老树,底部盘根错节,虬突的根扎入泥土的深处,可它的树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是空心了,长长的一段,只有坚硬的黑黝的树皮相连,裂开的缺口中,手可以伸入去探个究竟。生命竟会是如此的强韧么,它所有的力量,都仿佛来自于那深埋扭动于泥土中的渴望,和那与阳光空气间薄薄的一层相牵,它顽强地挺立着,呼吸纤弱而又倔强。我被这生命的宣言惊呆了,相较于我的软弱而言,这古树似在对我无言地嘲笑,嘲笑我伪装的苍白。如烟的手正在抚摸着那树皮上的突起感受着它的力量,而我似被这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似的,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

  你的脸转过来,那眼里满是慌乱和不知所措,你的手想要抽走,但却被我越握越紧。你努力想摆脱我另一只手过来的环抱,四下里望着,那眼神里是无助和无奈——旁边没有别人的,这算是偶然呢还是天意安排?honey,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轻轻冒犯你一下,我还会有别的理由么?跳舞时我们应该是什么样,我的手应该抚摸在哪里,你记得吗?现在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比跳舞时把你搂得更紧一些,让你突起的前胸紧紧地贴在我胸前,让我能听得见你突如其来的跳动。就当是我有意犯的一个小错误,不好么,你就当我不够绅士好了。你踩我的脚了么,那就让你踩好了;你挣扎了么,或许野性的感觉会让大家都更舒服一些。我不清楚,我的手下你从来不曾安分,你背上的感觉本该是那样滑腻柔软,现在却蕴蓄着扭动的生机,而我温柔的抚摸已经控制不住了。下面该怎么办,该吻你么,我想我低头望到你的唇时一定是犹豫了,因为你已经从我的控制中脱离出来,然后我的眼前便一片模糊。当我低下头从泥土中欲找那掉落的眼镜时,才感到左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站在那里,和你对视着,象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抱歉,云飞,我想说,我不是有意的。你那样说的时候,低着头,仿佛犯错的不是我,而是你。
  Sorry, 是我的错,我想把语气显得尽量放松一些,我不该这样。
  咱们不要这样好么,作朋友不好么?你的语气里近乎是恳求。
  作朋友?我苦笑,这种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是情不自禁——我懂,现在还远不是说爱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善良,也很聪明,我明白,可我。。。你有点哽咽,说不下去了。
  不说了好么?我看着你低头啜泣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怜惜,看你,头发都乱了,我帮你整一下吧。
  你一扭肩躲开了,看你的脸,不也挺狼狈的,还说别人呢。。。还疼么?
  我抚了一下略有些红肿的脸,这儿不疼,我苦着脸。

  你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你活该,我手下还留着情呢。说罢你嫣然一笑,眼角还残存着几点晶莹的泪花,笼罩在我们心头上的一点阴霭也随着这欢颜消于无形。

  可真的安然无事了么?我怀疑,下山寻到老爷子夫妇一同回岳阳的船上我们再也没提刚才的事情,为避免尴尬,我躲开如烟远远的,一个人在甲板上望远处渐渐飘逝的潇湘洞府和神话世界,感觉到自己在那里似乎是留了一个未完的梦。而我已顾不上去感伤那些未曾留意的景致了,我就象一条刚刚受伤的狗,没有谁来关心,只好自己舔自己泣血的伤口——有时候伤口不是当时马上就能发现的,就象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子,快速划过的时候你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只觉到那刀口的冰凉,而它最终会慢慢渗出血来,刺痛的感觉弥漫开来,一直痛入你的骨髓,我想我那时的情境就大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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