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疾风扑面而来，身体像只大帆斜着张开撑满了，耳畔听得一阵扑喇喇扇动的声音，整个人便缓缓向着前上方的那片光亮斜飞过去——不，说得更准确一点，实际 上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速度越来越快，分不清上下方向，被旋转着吞噬进去。那中心的光亮令人眩晕，无数奇妙变幻的光线射放出来，以难以名状的美妙弧线 穿过我的身体，仿佛我的躯壳已变成了透明一般，同时我的意识也似碎裂成无数细微的时空波浪，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我甚至能够‘看’到那些弯曲投射过去的 美妙光线在我身后‘地平线’的上下方凝成了两道永不消散的‘彩虹’……

　　等我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坪上，眼前是一张童稚可爱的女孩面孔，齐眉刘海，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笑眯眯地从头顶方向倒看着我。我赶紧 翻身坐起来，我很奇怪自己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青茗。紧接着我立刻意识到我是在做梦，虽然这个梦和现实是如此的相像，尽管她是如此活生生，完全就像正在 当下发生的样子，然而我还是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青茗是我小学时候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此生都不会忘怀的朋友，然而近些年她却很少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因她不幸早早夭折了，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她说要去远方旅行，然而归途中一场意外的空难结束了她小小的生命，连同她的父母一起，都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梦境如同玻璃上的薄雾渐渐化开散去，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炎的夏季……

　　开学第一天老师找我单独出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异常的震惊，我甚至一度极其怨恨带来这个消息的老师，他后来竟然还忍心能对着那么多班里的孩子说这样残酷的消息。而我又怎能抑制自己的悲伤呢？因为我从没意识到自己身边那个位置，竟然会从此永久的空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像生活在梦魇里，我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青茗的音容笑貌，她的马尾辫，秀气花边点缀的棉白上衣，腼腆秀美的微笑，闹别扭时的嗔 态……种种点滴，汇聚在一起，令我难以入睡。我不由得想起了她第一次向我打招呼的情景——我那时候刚到北京，还是讲一口没有改过来的家乡话，班里的孩子听 我的话费劲，言语交流困难，也没人愿意和我一起玩，这让我一时倍受打击。青茗的父亲也是山东人，因此那时班里只有她能够大概听懂我的话，大家一起玩的时 候，她见我一个人闷在一边，便主动过来和我打招呼。自此以后她便成了我的小助手翻译，同时她也教我纠正普通话的发音，教我如何使用互联网，在她的帮助下， 我很快便改掉了方言的说话习惯，也逐渐融入了同学间游戏打闹的群体。
　　我记得自然课讲星空的时候我最感兴趣，她就从家里抱了一大厚本满是插图的星座传说来跟我一起读，她说她只在天文馆里见到过满天的星斗，城市里的孩子基 本看不到星空，就算能看到也跟这书里讲的根本对不上。我捧了那本书，如获至宝，因为不知道见了多少童年时期的老朋友在那里面，而且还有那数不胜数的美丽传 说，希腊的，从没听说过的神话人物和故事。她将那书送给了我，你相信么？因为她说好书应该送给喜欢的人去读——这是我这一辈子，头一回收到朋友的珍贵礼 物。

　　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背着手，等我站起来叫她的名字，她突然将那本宝贝书从背后抽出来亮给我看。“嘿，艾比，你知道么？我最喜欢这里面的故事，而你那 么喜欢星空，所以这本书我们应该一起来读。”她和我一起坐在树底下，细碎的阳光透过头顶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风里面隐约有鸟儿在鸣吟歌唱，我小心翼翼地捧 起那厚厚的书册，她趴在我肩头，伸出宛如透明般的手指，为我翻开那星空与神话叠映在一起的美丽封页的时候，她这样说。
　　“你收下吧，我爸爸说过，快乐要与朋友分享，这样就会得到双倍的快乐。”这是她见我一下午都翻检着那书，对里面的图案和故事爱不释手，于是她说要将此书送给我，我连忙推托不要的时候，她执意坚持着这样说。

　　我仿佛听见她给我讲的第一个神话故事，那是游吟歌手俄耳甫斯和他的七弦琴的故事：俄耳甫斯是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女神之子，有着能够打动一切世人的美妙 歌喉和漂亮的金琴。他为了求恳冥王能将他被蛇咬死的妻子欧丽蒂克归还人间，抱起金琴亲赴地府，一路弹奏哀曲。他的琴声打动了冥河上的艄公，驯服了守卫冥土 大门的三头恶狗，那忧伤的旋律令复仇女神们也为之动容。冥王动了恻隐之心，破例召唤欧丽蒂克的魂灵，同意让俄耳甫斯带着她重返人间，只是叮嘱他在前面走， 回到地面之前切不可回头看自己的妻子。俄耳甫斯照办了，在幽暗阴森漫长的地府之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他能听到身后自己妻子脚伤未愈的呻吟之声，然 而他始终坚忍着不回头看一眼。终于，大地的一丝光明在俄耳甫斯眼前出现了，欣喜使他忘却了冥王的警告，忘记了妻子此刻还没有回到人间，在最后的瞬间转过了 头，想看她一眼，给她一个拥抱——只这最后一眼，他看到欧丽蒂克的身影还隐没在黑暗里。从此他的妻子永远堕回到地狱的深渊，一切都像梦幻一般消失地无影无 踪。自此以后悲痛欲绝的俄耳甫斯只好在凡间放纵游荡，然而弦已断，音已绝，无人睬听。不久后他被酒神手下的狂女杀害，尸体被撕得粉碎抛到荒郊野外，他的头 颅和金琴依旧吟唱不绝，随着海水漂到的地方，便成为游吟歌手的故乡。他的尸体后来被母亲收集起来埋藏在奥林匹斯山麓，那里的夜莺从此天生就比任何地方的鸟 都唱得好听。宙斯可怜俄耳甫斯的遭遇，便将他的七弦琴高高挂在空中，点缀苍莽的夏季天穹，这便是天琴座的来历。

　　我听到她声情并茂地给我讲完了这个故事，她的眼泪也随之滴到了手背上，滑落下来，打湿了那页图案上的金琴……

　　夏季星空的那个大三角和天琴座是我和她一起照着图书辨识出来的最初几个星座，虽然城里的夜空远没法和家乡海上星空的璀璨相比，银河也几乎看不见，但我还是凭着自己的记忆找出了那几颗标志性的亮星，继而和她一起辨出了略具形状的三个星座：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
　　我仿佛一侧脸就能看见那晚她开心的笑脸，听到她无忧无虑的笑声，两个童真的孩子仰望着苍穹，点指着天空，那些美丽神奇的神话故事在幼小的心灵之间回荡 低语，开心和幸福洋溢在我们的脸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曾经的青梅竹马，她给了我最初与人分享的快乐，和最纯朴、毫无杂念的友情。

　　那些纯真美好的岁月一幕幕地闪过，仿佛在这一刻重又恢复过往的新鲜——我看到了自己为了保护她不受同学欺负，打架拼得头破血流；我又看到在她家里，听 她弹一首新学的钢琴曲子，她的小手在钢琴键盘上飞快跳跃着，美妙的旋律就从指尖密如雨点般地流出，令我目不暇接，耳不及闻，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大概是一个会魔法的精灵，不，简直就像是一个天使——每当她带给我无限惊喜的时候，我常常会傻傻地这样想。

　　然而这样的精灵，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吧……神会嫉妒这样的完美的，祂大概只允许那完美在世上存留短暂的片刻，在瞬间迸发出千万倍的光彩，然 后就忍心将其收回……是的，神之忍心，即意味着世间的残忍……那年夏天，她去的地方叫爱琴海，那个我和她都曾经憧憬过的地方。然而她却永远地停留在了那 里，连一丝可辨认的痕迹都没有在世间留下。

　　我原本应该为她那次旅途祈祷，为她祝福，然而我因为她那个学期与其他女生的亲密，让嫉妒心占据了自己的心灵。我觉得她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开始和她闹别 扭，私下里口角不断，那几个月我们从亲密变成莫名其妙的疏远，为一点细微的琐事就争执不下，猜疑、嫌隙的裂纹一点点地滋生出来，蔓延生长。每次和她发生口 角之后我其实都非常悔恨，然而面子上却又无法放下自己的自尊，我既恼恨她也痛恨我自己，多么希望我们不去那样固执地争吵，能够相互谅解和谦让，恢复往日的 阳光与温暖。然而少年的心是那样倔强，拒绝一切不称心如意的和解，冰冷和沉默让心一点点地硬起来，逐渐变成一颗难以融化的石头。

　　她说假期要去希腊旅游的时候，我知道她是在寻找机会向我表示和解，可是我让自己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大半个暑假里我跟着兴趣小组到天文台去学习拍星 云的照片，让自己沉浸在从未领略过的星云梦幻中。远离了她，我反而越发地开始想念她，想象着她在那个充满神话梦幻气息的国土徜徉，也想念着我和她一起度过 的那么多美妙的星空之夜。我把自己拍摄制作的各种星云照片翻印成一本精美的图册，准备等她回来之后亲手送给她，因为我一直都记得她说过的，“快乐要与朋友 分享，这样就会得到双倍的快乐”，我也希望她能给我看她一路拍摄的风光和艺术品，然后我们在快乐的分享中能够尽释前嫌。那将是……将是多么令人难忘的一 天……

　　然而一切的梦想和希望都在那一天突然破碎了，破碎得那样冰心彻骨，杳无声息。

　　那天傍晚时分下起了阵雨，被水洗刷过的天空开始展现出她的晴朗和透明，我意外地在头顶的天空辨认出了久违的银河，还有偶尔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的流星。我 想星星在那一晚恐怕也是用尽了数百上千倍的力气，才好不容易能够给城市里的孩子展示她的怜悯和慰藉吧。天上的一颗流星代表地上的一滴眼泪，我固执地数着那 天边划过的痕迹，任脸上不断滑落追悔的泪水，可是无论我有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换回她，哪怕是她能亲耳听到我此刻满怀的歉意，这让我恼恨的心中负疚不已。后来 我望着那天上若隐若现的银河，感到那些闪烁的存在都像是有生命一般，仿佛永世不灭的奇迹。那星空的温暖让我渐渐平静下来，脑海中回想起她给我讲神话故事时 候说过的话，“有些人的魂灵是不会死去的，神会怜悯它，让它升到天上化为星座，永远能够照耀它关爱的人。”我抬起头，那颗全天现在最明亮的织女星刚好在中 天弧顶，不偏不倚，无论我从哪个方向看，都只能仰头到最高角度才能望到。青茗，Vega，我相信你听到了我的感召，你的内心已原谅了我。你永远是伴我记忆 中的那把七弦仙琴，虽然我恨自己没有俄耳甫斯那样的美妙歌喉，不能打动神灵让你再回到我身旁，然而我知道我此生会永远在你的照耀下，守望群星。

（未完待续）

连载【Mind Games 心灵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