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几天后我将那整本的星云照片图册焚之一炬，望着那大本的相册封皮在火舌的跳动吞噬下蜷曲变形，最后只余下一团焦黑的渣滓和几缕袅袅青烟的时候，我的心 猛然一阵颤抖，从虚幻世界中恍然醒来，感到自己也正经受着阵阵炽热的灼痛——是啊，烧掉那些是很可惜，可是除此之外，就此永远生死相隔的我们，让我还能以 怎样的方式与她分享呢？我感到心头一阵微微的酸楚，因为我永远再不可能知道她的想法，只能在想象中任自己的思绪纵驰不已。
　　我想她会喜欢那些凡眼见不到的美丽，她的魂灵，她所能看到的世界，应该会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幻想魂灵应该能看到所有的‘色彩’，不会受任何来自尘世 间的阻隔和局限，在我眼里黝暗沉静的天空，不晓得在她眼里会呈现怎样的绚彩缤纷呢——或许，真的就会像那些星云一样璀璨壮丽吧。

　　只是，我不曾触碰这些往事已经很久了，关于她的好些记忆，都不甚确切了。人是容易忘怀的动物，说来残酷，但的确如此——最初的一段时间是抑不住的想 念，闭上眼，常常会有一种幻觉，以为她还在自己身边，衣角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清晰熟悉的脚步声在自己的身旁绕来绕去，那股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不时钻入鼻 翼，她鲜活如新的欢声笑语总是会占据我的心灵，令我恍惚仍觉她的存在。然而虚无缥缈的幻觉就如同白日梦般的静谧与忧伤，清醒后睁开眼望四下空空，什么都没 有，不过是让自己又徒增一份怅然和忧伤，而已。于是渐渐学会了保护自己，将一切与她有关的物件封存，不再去刻意想她，就让她在自己的世界中定格停滞，即算 偶尔无意间忆起，也立刻转念让一些别的杂事充斥头脑。久而久之，生活变化了，周围环境也变化了，人长大了，结交了新的朋友，逐渐从失去少年时代好友的忧伤 中走了出来，她的印象也就逐渐在自己脑海中变得平淡模糊了，连梦里都很少再有她了——当然，只除了偶尔再被星星唤起记忆的时候。

　　我抽出堆圧在书柜底层的皮箱，那箱子里是我长年以来保存而不曾丢弃的纪念品。从一堆打印装订成册的卷本中，我翻出了她送我的那大厚本天蓝色封面的星座 传说，十几年过去了，它就这样一直好好地摆放在那里，无人再翻动的样子。打开天琴座那一页，那里面却夹了一张照片，我奇怪自己竟对此也无甚印象了——那是 天琴座的环状星云，轻如透纱薄如蝉翼，紫蓝青绿黄橙红，云气由内飘散向外，如七彩虹圈漾荡起的梦幻。那照片的下面便是天琴座的插图，是一个鹰首的竖琴形 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惊奇地发现那金琴图案旁边真的有一点晕湿过的痕迹，难道我梦中的记忆会那么好，那真是当年青茗泪水滴洒过的痕迹？

　　于是我奇怪自己在Mind Games中仍能够将她的点点滴滴记得那般清晰，就像这十几年只弹指过了一瞬，就像我从来也没有把她忘记。难道我会真的忘记她么？那为何我在梦里仍能够重 现她说的每一句话，感受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一切过往，都仿佛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发生？是啊，就连那张唯一留下的星云照片，如果我不是匆匆醒来的话，我相 信自己也会在梦里见到，我也一定会重温我当时的心情。是的，我的确是仍然在心底某处记忆着，有关于她的所有一切。

　　可这又跟我的现实是如此不符——就在几分钟之前，她的印象还如此真切，然而梦醒瞬间，她就又如飘忽不定的风筝一般，从我的意念中滑落而去。此刻无论我 如何努力的回忆，有关她的记忆也最多只是一个淡淡模糊的影子，任我如何放大拉近，也无法看清。梦境里的世界、现实中的记忆，到底哪个更真实可靠一点？我居 然连自己也无法说清。

　　“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能回想起那些我自以为已经淡忘了的事情么？”联线上我逮住董波，想知道他是否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哈，这个系统就是这样，它能激发搜寻你的记忆，让你能够重温你经历过的事情。怎么样，你给自己的记忆能力吓了一大跳吧？是不是想起什么隐藏很深的私 密了？”董波诡秘地坏笑着，“不过嘛，这只是Mind Games很普通的一个功能。我想你是用‘游客方式’进入的吧？你这个家伙真够小心谨慎的！对于游客而言，所有的记忆场景都是只读的，也就是说你只能够像 重播录像那样，回顾你的经历。而正式用户的功能就会很多了，你将不仅仅能看、能听，还能够去改变它，让自己参与其中……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想不想接着 试一下？”
　　“我不太着急，还是慢慢来嘛。不过，我倒是对它为什么能让我回想起那些事情很感兴趣。你知道原因吗？”
　　“对不起，我不是研究大脑机能的，我也不清楚他们具体是怎么弄的……”联线那头董波耸耸肩，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我只知道……我曾经在Mind Games里看到过自己给父母抱着过‘百岁’宴席的情景，虽然我只给抱出来了一小会，但除了我父母之外，我还对当时逗我玩的三两个人有印象。后来我的确找到了当时的摄像资料，印证了我大脑中记忆的可靠性。”
　　“真的，有这么神奇？”我暗想，既然出生几个月的记忆都有可能保留下来，那么一些刻意不去触碰的记忆，或许，也……
　　“你不妨可以去问问Mind Games 里面的精灵，我想它们应该能回答你的问题。”
　　“精灵？”怎么听着这么像神话故事呢，我不解地问。
　　“是的，它们是这个系统中恒定存在的角色，从Mind Games存在的第一天就有。如果你有问题或者需要帮助，只要找到精灵，它们就会为你提供必要的服务——不过，精灵只为正式用户提供支持，而且也不是免费服务哦，你需要为此支付一定的费用。”
　　“付费？需要付多少？”
　　“哈哈，这就要看你需要得到什么样的支持，视情况而定了。不过如果只是像这样解答一个问题么，我想用你注册时免费赠送的那些财富点数 WP 就足够了。”
　　“谢谢指点，那我试试。”

　　于是，我按照董波的提示，去注册了一个正式用户，ID 就叫‘星云’。随即在潜梦中召唤精灵，果不其然，一个束着金色发带秀发飘飘白衣胜雪的精灵飞舞着翅膀翩翩而降：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尊敬的星云？”
　　我定睛望去，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那娇小轻盈的精灵，分明就是青茗的模样。
　　“青茗，是你么？”
　　“不，我并不是青茗，我只是一个精灵，被您召唤而来的精灵。”
　　“那你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样子？”我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呆呆地问道。
　　“因为我的形象实际上是从你大脑中的意识中产生的。”她微笑着说道，“精灵本没有固定的形象，但为了方便，我们会根据你的意识选取一个最合适的形象。也就是说，我之所以这个样子是因为你希望是这样。”
　　“喔——”我似懂非懂，但心里还是充满了疑惑，“这听起来很奇怪，我见到你之前并没有希望或者想象过精灵该是什么样，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意识来自何处呢？”
　　“这就是你召唤我来的原因么，你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么？”
　　“哦，不完全是……”我连忙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想起了自己要问的事，“我其实是想问一个关于记忆的问题……”于是我将自己刚才梦见一些遗忘的事情简 略复述了一番——“你知道，有一些事情我其实是淡忘了，或者说我认为自己已经忘却了。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梦中这些事情竟然会如此鲜活的重现，记忆是那 样的完整、细腻、清晰，而又丝毫不显得杂乱无章。那些记忆真的还是那样完好无损地保存吗？为什么我只有浸润——对不起，我突然联想到这个词，对，就像整个 灵魂沉浸在大海和新鲜空气里那样，才会感到如此鲜活的记忆重现，而在现实中却根本不行呢？”
　　“哦，你问的是一个很有趣的技术话题。”她顿了顿道，“我很希望我能用几句话能和你说清楚，然而这涉及到太多的生理和人类大脑研究的话题，不是一件容 易讲清的事情。不过我可以简单告诉你的是：那些记忆的确都还在，不仅仅是你，大多数人一生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基本上都仍然完好地保存在他们的大脑中。但在 现实中，很多记忆由于各种原因，会处在人们称之为被‘抑制’的休眠状态，如果不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唤醒，这些记忆将很难有机会进入活跃的意识，这也就形成 了你说的‘忘却’——其实对人类的大脑而言，‘忘却’在很多情况下是一件好事，因为遗忘机制可以有效限制活跃意识的规模，使得大脑所承载的负担始终保持在 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我这样说你能理解么？”
　　“没问题。”我点点头，“这个原理我在生命科学的课程里约略接触过。但是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我在这里就能回忆起来呢？你不是说这些记忆基本上很难有机会再进入活跃意识了吗？”
　　“是啊，一般情况下是如此。但幸运的是——所有人都会做梦。你既然学过一些生命科学的知识，那么我相信你也应该知道，梦是一种极不寻常的大脑活动，从 上个世纪以来专家学者们一直在对梦的机理和作用进行孜孜不倦的研究，归纳总结出了各种有趣的现象和答案，总体说来梦能够以看似杂乱无序的方式收集整理记忆 神经元，达到现实中所难以企及的效果，而你之所以在这里才能够回想起那些遗失记忆的原因，主要还是梦的机制在起作用。”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梦都是杂乱无章的啊。”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平素做的梦，无一不是各种场景交织叠映在一起，人物甲出现在时刻乙的事件丙中，与现实的生活几乎完全不相干，这怎么能跟自己刚才清晰流畅的回忆相符呢？
　　“嗯，这个问题就涉及到我们这个世界——Mind Games 的独到之处了，恕我就不能透露太多秘密了。总之呢，这个世界一半取决于——”她伸出魔棒的亮星点指了一下我，“你的Mind（意识），而另一半则取决于这个世界的规则，Games（游戏）。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是你该付我的 5WP，我取走了，以后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哎，你等一下。”我看着她，就好象青茗又要离开，突然感到有点恋恋不舍，“如果你下次来，还会是这个形象么？”
　　“我不是说过了？”她嫣然一笑，转眼化做一道光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话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会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

（未完待续）

连载【Mind Games 心灵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