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乔治·奥威尔 《动物农场》(第四部分 完)
10/15/2009 11:25:00 下午 发帖者 流水弦歌
《动物农场》 乔治·奥威尔(英)
亦作《动物庄园》、《动物农庄》
翻译:傅惟慈
第九章:拳师之死
拳击手蹄子劈裂,很久一直没有痊愈。在庆祝活动结束后的第二天,动物们就已开始了风车的重建工作。拳击手连一天也不肯休息就投入了劳动。他在暗中发誓,绝不叫其他动物觉察,自己在忍痛工作。只有到了晚上,他才私下对苜蓿说,他的蹄掌实在疼得厉害。苜蓿把一些草药嚼烂,敷在他的伤口上。她和本杰明都劝他干活儿别那么卖命了。“马的肺是禁不住永远这么干活儿的。”苜蓿对他说。但是拳击手根本不听。他说,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到达退休年龄以前能够见到风车顺利建造起来。
开始的时候,当动物农场最初制定庄园法规时,把马和猪的退休年龄定在十二岁,牛十四岁,狗九岁,羊七岁,鸡同鹅五岁。此外,退休后不同动物所得的老年抚恤金也都做了规定。直到这时,还没有哪个动物退休靠抚恤过活,但最近一段时间动物们却越来越热烈地讨论起退休的问题来。果园一侧的一小块地既然已经用来种植大麦,所以大家传说,大草场的一角将被圈起来作为年老体衰的动物啃吃青草的场地。据说,马的养老津贴是一天五磅谷物,冬季每天十五磅干草,节日还可能另加一根胡萝卜或一只苹果。到了明年,一过夏天,拳击手的十二岁生日就要到了。
这一时期,动物们的生活异常艰苦。这一年冬天像去年一样寒冷,而谷物却更短少。除了猪和狗的口粮未变外,其他动物的食物定额又一次降低了。尖嗓解释说,在粮食定量上不加区分地平等划一是违反动物主义原则的。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毫无困难地向其他动物证明,不论表面现象如何,实际上他们的粮食一点儿也不短缺。当然了,目前调整(尖嗓永远说“调整”而不说“降低”)一下定量还是必要的,但与琼斯时代相比,生活的改善是巨大的。尖嗓接着就用刺耳的声音很快地读了一大串数字,非常细致地为动物们证明,比起琼斯时代他们占有更多燕麦,更多干草,更多胡萝卜,他们的工作时间已经减少,饮水的质量有很大提高,他们活的寿命更长,幼仔成活率也很高,他们的圈棚里铺上了更多稻草,跳蚤也比从前少多了。尖嗓说的这一套,动物们都深信不疑。说老实话,琼斯本人和琼斯所代表的一切这时差不多已经都从动物的记忆里逐渐消失了。他们知道,当前的日子又辛苦又拮据,总是吃不饱,总是受冻,只要不是睡觉的时间,一天到晚都在劳动。但过去的日子毫无疑问比现在更坏。他们愿意相信这些。再说,当初他们是奴隶,而今天他们自由了。这是本质上的不同。尖嗓自然没有忘记指出这一点。
现在农场要喂养的牲口数目比以前增加了许多。秋天,四口母猪差不多同时下了崽,一共生了三十一头小猪。这些猪崽都是黑白花的;既然拿破仑是农场里的唯一种猪,这些猪崽是谁的后代也就毋庸推测了。过了不久,动物们被告知,等到购买了砖瓦和木料以后,在庄园的花园里就要盖一间教室。目前小猪暂由拿破仑亲自教育,在住宅的厨房里授课。小猪在花园里游戏运动,不许同其他小动物嬉戏。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农场又制定了一条规则:当一头猪同任何别的动物在路上碰头的时候,别的动物必须站到路边。另外就是,所有的猪,不论任何等级,在星期日都有权利在尾巴上系一条绿色飘带。
这一年农场的收成是比较成功的,但却缺乏现金。建造学校课堂须要购买砖、沙和石灰。为了以后添置风车的机械也必须从现在起就开始积累资金。此外,还要购买房舍照明用的灯油和蜡烛,拿破仑自己食用的糖块(他禁止别的猪吃糖,理由是吃糖会使他们发胖),农场经常要补充的工具、钉子、绳索、煤、铁丝、铁块、狗食饼干等等。一垛干草和收获的一部分马铃薯已经卖出去,原定的出售鸡蛋合同每周供应数目增加到六百枚,因之这一年孵出小鸡后鸡的总数仅仅能维持原来的水平。动物的口粮十二月已经减了一次,次年二月又一次降低。为了节省灯油,棚窝里晚上已经禁止点灯了。但是猪的日子好像过得仍然很舒服,不说别的,他们的体重都在不断增加。二月底的一天下午,一股动物们从来没闻到过的令人馋涎欲滴的浓浓香味从小酿酒房飘到大院来。这间酿酒房位于琼斯住房的厨房后边,在琼斯时代就已经停止使用了。有的动物说,这是煮大麦糊的气味。动物们贪婪地闻着阵阵香味,猜测是不是正在为他们准备一顿热乎乎的大麦糊。但是热麦糊他们并没吃到。第二天动物被告知说,今后所有的大麦都供猪专用。不久,消息仍然透露出来了。原来从这时起每头猪每天可以得到半品脱啤酒,拿破仑的啤酒定量则是一加仑,每次都用德比生产的王冠牌大汤碗盛给他。
动物农场尽管动物们要忍受各种困苦,但同过去相比,他们今天的生活有了更大的尊严,这就部分抵消了他们受的艰辛。农场里有了更多的歌声,更多的演说,也举行了更多的游行集会。拿破仑下令,动物们每星期都要举行一次所谓的“自发式的游行集会”,目的在于庆祝动物农场的各种斗争与胜利。在指定的游行时间,动物们都要放下手里的活儿,在农场的界限内一圈圈地列队走步。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接着是马,接着是牛,再以后是羊同家禽。狗走在游行队伍的两侧。走在大队动物的最前面的是拿破仑的那只黑公鸡。拳击手同苜蓿总是横抬着那面画着兽蹄和兽角的绿色旗帜。旗帜上今天又添了一行字“拿破仑同志万岁!”游行完毕以后,就要朗诵歌颂拿破仑的诗句。之后尖嗓发表演讲,详细列举最近一段时间粮食增产的数字。有时候还要鸣一声礼炮。绵羊对参加自发式游行集会热情最高,如果有的动物对这种游行发出怨言(当猪狗都不在跟前的时候,个别动物还是要发发牢骚的),抱怨游行是浪费时间,要他们在寒冷中站大半天,这时绵羊就大声高叫“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把怨声压下去。但是,总的来说,动物们还是喜欢这种庆祝仪式的。他们需要时不时地被提醒,自己已经成为真正的主人,所作的工作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些话对动物来说是很大的安慰。就这样,在嘹亮的歌声中,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里,再加上尖嗓罗列的增产数字,礼炮轰鸣,公鸡啼叫,旗帜招展,动物们倒也真会忘记他们的肚子还空着,至少暂时把饥肠辘辘抛到脑后去了。
四月里,动物农场宣布成立共和国了。建立共和国就必须选举总统。总统候选人只有一个——拿破仑。他自然得到全体动物的选票,当上了总统。也就在拿破仑被选作总统的这一天,有消息传出说,最近又发现了新材料,揭露了雪球勾结琼斯的更多细节。看来雪球并不像动物们过去想像的,只是阴谋挫败牛棚战役,而是公开站在琼斯一边,同动物们进行战斗。实际情况是,在这次战役中是他率领人类侵略军发动进攻的。他高呼“人类万岁!”的口号带头冲锋陷阵。少数动物在记忆中看到过的雪球脊背上的伤痕实际上是拿破仑用巨齿咬伤的。
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摩西在销声匿迹几年之后,突然又在农场里出现了。与过去相比,他的变化不大。他仍然像从前似的任何劳动也不参加,继续高唱糖果山的老调。摩西栖在一个树桩上,扑扇着黑翅膀。只要有动物愿意听,他一谈就谈个把钟头。“同志们,在那上边,”他煞有介事地说,一边用他的嘴指着天空,“在那上边,就在你们能够看到的那块黑云的另一边,就是糖果山。咱们可怜的动物有一天将不用再干苦活儿,咱们都将永远在那个幸福的国土里安歇!”摩西甚至宣称,有一次他飞得很高,曾经去过那里,亲眼看到过那上边的四季常青的苜蓿地和挂着亚麻子饼同糖块的树篱。有不少动物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这些动物想到他们当前的生活饥苦难熬,在另一个地方确实应该存在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但有一件难以判断的事是,那些猪对摩西是什么态度呢?所有的猪都轻蔑地不屑说,摩西的糖果山故事是编造的谎言,但他们却又允许他留在农庄里,不参加劳动,每天还领取四分之一品脱的啤酒津贴。
拳击手的蹄子痊愈以后干活儿比过去更加卖力。其实每个动物这一年干活都跟奴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例常的农活和重修风车之外,他们还要给新生的小猪盖校舍。这项工程从三月份就开始了。由于吃不饱肚子,劳动时间又过长,动物实在无法忍受。但是拳击手却从来没有松懈过。他在言语同行动上,从来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只是从形态上才看出他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皮毛不像过去那样光泽闪闪,他的巨大的后胯也好像抽缩了。别的动物都说,等春天长出牧草以后,拳击手就会强健如初了。但是春草生长出来,拳击手却仍然没有肥壮起来。有时候他走在斜坡上往采石场顶端拖一块巨石,他必须绷紧全身肌肉才能拖住那沉重的石头。看来支撑住他使他没有卧倒在地上的只剩下他的意志力量了。只见他的嘴唇索索抖动着,似乎仍在默念自己的格言:“我要更努力工作!”他已经没有力气发出这几个字的声音了。苜蓿和本杰明再一次警告他要注意身体,但拳击手却根本不听。他的十二岁生日很快就要到了。只要在他开始领抚恤金之前,能见到积累起大量石块他就心满意足,其他任何事他都不放在心上了。
夏天的一个黄昏,农场里突然传说,拳击手出事了。当时他不在马厩,又到风车工地拉石头去了。但这次传闻并不是无中生有。拳击手真的出事了。几分钟以后两只鸽子匆忙飞回来,带来的消息是:“拳击手倒下了!他侧卧在地上,起不来了!”
农场里大约有一半动物急急忙忙地向屹立着风车的小山丘跑去。只见拳击手倒在地上,身子卡在两根车辕中间。他挺着脖子,却无法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已经迟滞,腰身被汗水浸湿,皮毛粘连在一起,一小道鲜血从嘴里流出来。苜蓿在他身旁跪下。
“拳击手,”她喊道,“你觉得怎么样?”
“是我的肺出了毛病。”拳击手声音微弱地说,“没关系,我想就是没有我你们也一样能把风车建好。石头已经搬来够多的了。反正我再干也不过干一个月。说老实话,我一直盼望着退休。本杰明年纪或许也够岁数了,他们会让他同我一起退休,给我做个伴儿呢。”
“咱们得马上去叫他们来帮忙,”苜蓿说,“快,谁跑去告诉尖嗓一声,说这里出事了。”
其他动物都立刻跑回住宅去告诉尖嗓这个消息。只有苜蓿留下来没有走,另外还有本杰明。他卧在拳击手身旁,默默无言地用自己的长尾巴给他轰苍蝇。过了大约一刻钟,尖嗓跑来了,满脸流露着同情和关怀。他劝动物们说,拿破仑同志听到农场里一位最忠诚的劳动者发生不幸的消息极其悲痛。他正在做安排,准备把拳击手送到威灵顿的医院去治疗。动物们对此感到有些不安。除了茉莉和雪球外,还没有任何动物离开过农场呢。他们不愿意见到一位生病的同志落到人类手中。但是尖嗓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们说服了。他说,把拳击手送到威灵顿兽医那里,会比留在农场得到更有效的治疗。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当拳击手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一点儿以后,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马厩。这时苜蓿和本杰明已经用稻草为他铺好了软软的床铺了。
以后两天,拳击手一直卧在马厩里。农场里的猪送来从浴室的药柜里找到的一大瓶粉红色药水,苜蓿每天饭后都叫拳击手服用两次这种药。到了晚上,她躺在拳击手的厩舍里同他聊天,而本杰明则在一旁为他驱赶苍蝇。拳击手说,对这次发生的事他并没有感到难过。如果身体恢复得好,他还可以再活三年。他盼望着退休以后能在大牧场的一角度过安静的晚年。那将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享受闲暇。他可以进行学习,提高自己的智力。他说,他准备在一生最后的日子里学会另外二十二个字母。
但是本杰明和苜蓿只能在干完活儿以后给拳击手做伴,而一辆运货的大马车却在白天他们干活的时候就把拳击手拉走了。动物们这一天正在一口猪的监督下在胡萝卜地里锄草。突然,他们吃惊地看到本杰明从农场住房方向飞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扯直了嗓子喊叫。这还是动物们第一次看见本杰明这样激动,而且,说实在的,也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本杰明这样拼命奔跑。“快点,快点!”本杰明喊道,“快点儿来!他们正要把拳击手弄走呢!”动物们不等监督他们的猪下命令便撂下手里的活儿,急忙向农场的棚舍跑去。一点儿不错,院子里正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带货柜的马车,车门已经关紧。马车车身上写着一些什么字,坐在赶车的位子上的是一个相貌狡猾的家伙,带着一顶低顶的圆礼帽。厩舍里已经不见拳击手的踪影了。
动物们围着运货的马车大声叫喊:“再见,拳击手!再见啦!”
“傻瓜!傻瓜!”本杰明在这伙动物周围又蹿又跳,一边用他的小蹄子在地上踢打着一边喊:“真是一群傻瓜!你们就没看到马车上写的是什么字吗?”
动物们停止叫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穆瑞尔开始拼读车身上的字,但是本杰明把她扯到一边,在一片沉寂中他读道:
“‘阿尔弗里德·西蒙兹,威灵顿屠马人兼熬胶工。经销皮革、马肉和骨粉,并供应犬舍。’你们难道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们要把拳击手拉到屠宰场去啦!”
动物们迸发出一阵恐惧的叫喊。就在这个时候,赶马车的人把手中的鞭子一挥,驾车的马一溜小跑,已经把车拉出了院子。动物们跟在车后边,力竭声嘶地喊叫起来。苜蓿挤到所有动物前面。马车这时已经加快速度,苜蓿也拼命迈动她那粗大的四条腿,尽力把步伐加快。“拳击手!”她喊道,“拳击手!拳击手!拳击手!”就在这个时候,拳击手好像听到外面的叫嚣,从货车背后的小窗户后面探出他那鼻子上生着一道白条的面孔来。
“拳击手!”苜蓿惊惧万分地喊道,“拳击手!出来!快点出来!他们要拉你去送死啊!”
所有的动物也都跟着大喊大叫:“出来,拳击手,快点出来啊!”但是运货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把一伙动物抛在后面了。谁也说不准拳击手是否听懂苜蓿对他说的话。但是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脸已经从窗口消失了,接着货车里面传出马蹄踢打板壁的巨大轰鸣声。拳击手正在拼命从马车里挣脱出来。如果在过去,他只要扬起巨蹄,几脚就能把货车像个火柴盒似的踢碎。但是可惜啊,他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力气啦。又过了一会儿,车棚里的踢打声越来越弱,最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了。动物们气急败坏地向两匹驾辕的马哀求,叫他们把车停下来。“同志,同志!”他们喊道,“请不要把你们的亲兄弟送去屠宰吧!”可这两个愚笨的畜牲,冥顽无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相反的,他们抿起耳朵,越跑越快了。拳击手的脸再也没有从窗户后面显露。有的动物想跑到车前边把五根栏木的大门关住,可惜已经太迟了。一眨眼工夫,货车已经冲出大门外,迅速消失在大路上。拳击手从此就无影无踪了。
三天以后,动物们被告知,尽管威灵顿医院对他作了精心的治疗,他还是病逝了。这个消息是尖嗓通知大家的。他说,拳击手临终时刻,他一直守在病床边。
“这是我见过的最叫我感动的景象了!”尖嗓抬起一只蹄子,抹去脸上的一滴眼泪说,“我守在他的床边,直到他咽了气。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经虚弱得讲不出话来。他在我耳边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风车重新建成。‘前进啊,同志们!’他嘶哑地说,‘以造反的名义向前进!动物农场万岁!拿破仑同志万岁!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这就是拳击手同志最后说的几句话,同志们!”
说到这里,尖嗓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首先沉默了一会儿,又用两只小眼睛猜疑地左右扫视了一遍,才接着往下说。
他说,据他所知,在拳击手被送走的时候曾经流传过一个愚蠢而恶毒的谣言。有的动物说他们看到运走拳击手的货车上写着“屠宰场”字样,因之匆忙作出结论,认为拳击手是送去被屠杀了。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尖嗓说,居然有这种愚蠢透顶的动物。尖嗓越说越气,一面甩动着尾巴,一面左蹿右跳。他尖声大叫:动物们居然这样不了解他们敬爱的领袖,拿破仑同志!这件事解释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运货的马车原来是一个屠宰商的财产,后来被兽医买去,还没有来得及把车上的旧名称涂掉。误会就是由此引起的。
动物们听了尖嗓这番解释,都松了一口气。这以后,尖嗓又继续描述了一些拳击手临终的细节:他受到如何关怀备至的疗理,拿破仑如何慷慨大度地支付巨额医药费用等等。动物们听了这一番叙述,心中最后的一些疑虑也都消失了。想到拳击手是在幸福中死去的,他们对失去这样一个同志就不那么悲痛了。
下一周星期日上午的动物集会,拿破仑也出席了。他为悼念拳击手的逝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说。他说,虽然他未能把他们已经亡故的同志的遗体运回来,在农场安葬,但他已做了指示,用农场花园中的月桂树枝编制了一个大花圈,运送过去安放在拳击手的墓上。另外,再过几天,农场的猪还准备举行一次追悼性的宴会。拿破仑最后以再次引证拳击手生前最爱说的两句话——“我要更努力工作”和“拿破仑同志永远是正确的”结束了他的发言。每个动物最好也把这两句话当作自己的座名铭,他说。
在预定举行纪念性宴会的那一天,一辆杂货商的货车从威灵顿驶来,把一个大木箱送交农场的住宅。这天晚上农场住宅响起震耳欲聋的歌声,接着又传来阵阵喧哗吵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直到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在一阵打破玻璃的哗哗啦啦的巨响中,住宅中的喧嚣才停止。第二天直到中午,住宅里一丝动静也没有。流传着一种谣言:猪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笔钱,又给自己买了一箱威士忌酒。
第十章:究竟谁是猪,谁是人
年复一年地流逝。四时更迭,岁月交替,很多寿命短促的动物都已死去。终于到了这样一天,除了苜蓿,本杰明,乌鸦摩西和一些猪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动物还记得造反前的那个时代了。
山羊穆瑞尔已经不在了。蓝铃花、杰西和品彻尔三条狗也都死了。琼斯也告别了人世;他是死在本郡另一地区的一座酗酒流浪汉收容所里的。雪球已经被忘记了。拳击手同样也被忘记了,只除了少数几个当年同他熟识的动物。苜蓿已经老了。她体形变得肥胖,关节僵硬,而且双目总是泪水模糊。两年前她就应该退休了,但事实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动物真的退休过。过去曾谈论过把牧场一角拨出来当作超龄动物的憩息地,这件事早被搁在一边了。拿破仑现在已经成了一只体重三百多磅的大公猪。尖嗓也发了福,胖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只有毛驴本杰明还同过去的样子差不多,只不过鼻尖和嘴巴上的毛更加灰白了一点儿。从拳击手死了以后,他的性格更加孤僻,一句话也不爱说。
农场里的动物自然也增加了不少,只不过并没有像早年预料得那么多。很多动物虽然是在农场里出生的,但是对他们来说,过去那场造反只是口头传下来的一件模糊的往事。另外也有的动物是从外面买过来的,在到农场以前他们根本没听说过造反的事。除了苜蓿以外,农场现在还有三匹马,个个健壮、勤奋,都是很好的同志。只不过这三匹马都很愚笨。事实证明,他们中没有一个能认识B以后的字母。关于造反同动物主义原则,别人怎么对他们说,他们就怎么相信。特别是苜蓿说的,他们更是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对苜蓿几乎是怀着孝敬之心那样尊重。但是苜蓿说的话他们究竟能理解多少,那就很可怀疑了。
同过去比起来,农场现在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切显得更加井井有条。他们从皮尔京顿手里添置了两块地,土地面积更加扩大了。风车最后终于建成,所以农场已经添置了一台打谷机和一台干草码垛机。另外,又加建了不少新房子。温佩尔也给自己添置了一辆双轮小马车。但是建成的风车并没有用来发电,只用作带动碾谷机。这倒给农场带来一笔很大的收入。动物们又开始辛苦劳动,在建立第二架风车。据说,这架风车一旦建成,就要安装发电机组了。雪球当年曾叫动物们梦想过一种极为舒适的生活:住房里安上电灯和冷、热水装置,每周工作三天,现在这个梦想已经不再谈起了。拿破仑指责这种想法背离了动物主义精神。真正的幸福,拿破仑说,在于勤劳的工作和俭朴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农场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富,但动物们的生活却一点儿也没有富裕起来。当然了,猪和狗两种动物是例外。也许部分原因在于猪和狗的数量太多了。这并不是说,这两类动物并不劳动——并不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劳动。正像尖嗓从来就不知疲倦地解释的那样,农场的监督与组织工作实在无穷无尽,其中大部分属于其他动物由于知识贫乏而无法理解的一类。尖嗓曾向动物们举了一些例子说明。比如说,猪每天的大量劳动都是用于处理一些所谓“档案”、“报告”、“会议记录”、“备忘录”等等神秘的事务。这些事都是一页页很大的纸,需要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等字写满了以后,就立刻在火炉里焚毁。尖嗓说,这类事对农场的福利是至关重要的。话是这样说,猪和狗并不参加生产食物的劳动却是事实,而他们的数量又如此之多,食欲又永远那么好。
讲到其他的动物,他们自己心里有数,生活还一直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善。他们几乎永远处在饥饿中,晚上仍然睡在稻草上。他们从池塘里饮水,在地里干活。冬天他们要挨冻,夏天受蚊蝇骚扰。少数年纪大的动物有时候也绞尽脑汁,拼命从模糊的记忆里追忆一些往事,想弄清楚最初造反,琼斯刚刚被赶走的时候,那时的日子过得比现在是好是坏。但是他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们想不出什么事可以用来同目前生活相比的。除了尖嗓列举的无一不在证明情况越来越好的一串串数字外,别的任何依据他们都没有了。所以动物们发现,这个问题他们是无法解决的。再说,他们现在也没有时间考虑这样的问题。只有老本杰明声称他对自己漫长的一生中的任何小事都记得住,他知道生活过去并不比现在好许多,也不比现在差多少。同样地,将来的生活好也不会太好,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认为饥饿、辛劳、失望是生活的永不改变的规律。
虽然如此,动物们却总是怀着希望。更重要的是,身为动物农场的成员,他们从来也没有失去这一身份带给他们的光荣感和优越感。这是全国——整个英伦三岛——范围内唯一由动物占有,并由动物自己管理的农场。所有的动物,即使是最幼小的或者是从方圆十英里、二十英里内弄来的新成员,没有一个不认为这简直是个奇迹。当他们听到礼炮轰鸣,看见自己的绿旗在旗杆顶上飘扬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就洋溢起无法抑制的自豪感。于是谈话的内容就总是转到过去那一英雄时代,场主琼斯如何被赶走,“七戒”怎么题写到墙头,以及人类入侵者被击败的伟大战役等等。这些光荣的旧梦永远珍存在他们的心中。老上校曾经预言,未来将建立一个动物共和国,那时候英国的绿色田野将不再受人类践踏。这一预言动物们仍然深信不疑。这一天一定会来到的。或许不会来得太快,或许在他们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一天,但它肯定要来的。甚至《英格兰牲畜之歌》可能在这里、那里还有动物在偷偷地哼唱,因为农场的每个动物都熟悉这支歌,这是事实,尽管没有哪个动物现在敢高声歌唱这支曲子了。动物们的生活可能非常艰苦,他们的那些希望也没有完全实现,但他们还是感觉到自己不同于其他动物。如果说他们吃不饱,那并不是由于残暴的人类夺去了他们的口粮;如果说他们干活太苦,至少他们是为了自己。他们中谁也不用两条腿走路。没有哪个动物称呼另外动物“老爷”。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初夏的一天,尖嗓把农场里的绵羊领走,叫他们跟着他到农场另一端的一块长满了桦树小树苗的荒地上。在尖嗓的监督下,绵羊在那里呆了一整天,啃吃树叶。到了傍晚,尖嗓独自回到农场的住宅,因为这时天气暖和,所以他叫绵羊就留在那块地里过夜。就这样,绵羊在那里一直呆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别的动物谁都没看到过他们。尖嗓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同羊在一起。他说,他在教他们唱一首新歌,需要不受别的动物打扰。
在绵羊回来以后不久,一个宁静的黄昏,动物们已经干完活,正朝着农场的住处往回走,这时他们听见场院里传来一匹马的恐惧的嘶鸣声。动物们吓得停住了脚步。他们听见的是苜蓿的嘶叫声。接着,她又恐惧地鸣叫了一声。动物们急忙往回跑,闯进院子。这时他们都看见了苜蓿看到的景象。
一头猪正站着用两条后腿走路。
不错,是一头猪,那是尖嗓。他走得很笨拙,好像还不怎么习惯用这样的姿势支撑自己笨重的身躯。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完全保持身体平衡;他正从院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过了一会儿,从农场住宅的房门里走出来一长队猪,个个都用后腿走路。有的猪走得比其他的更好;有一两头猪走得不很稳,看起来很像拄着一根拐杖。但是每头猪都成功地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儿。最后,在几条狗的狺狺狂吠和黑公鸡的尖声啼叫中,拿破仑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了。他的身躯昂然挺立,傲慢的目光左右扫视,而几条大狗则蹦蹦跳跳地簇拥在他身旁。
拿破仑的一只前蹄夹着一根鞭子。
院子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动物们又惊又怕,相互抱成一团,呆呆地望着这一队用后腿站立在院子里慢慢兜圈的猪。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了。当动物们从最初一阵震惊中逐渐缓醒过来以后,尽管他们对恶狗仍然心怀恐惧,尽管他们多年来已经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惯,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从不抱怨、从不评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可能发出抗议声音的。但正当他们要开口讲话的时候,突然间,仿佛有谁发出一个信号,所有的绵羊就齐声咩咩叫起来:
“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
震耳欲聋的咩咩声没有间歇地持续了五分钟。最后,当绵羊安静下来以后,时机已经过去,动物们再也无法表示抗议了,因为两条腿走路的猪这时都已回到农场的住宅里去了。
本杰明感觉到有谁用鼻子触了触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苜蓿。苜蓿的眼睛比过去更加昏花了。她没有讲话,只是轻轻地拽着本杰明的鬃毛,把他领到大谷仓的一头写着七戒的那堵墙前边。他俩在写着白字的柏油墙前站了一二分钟。
“我的眼力越来越不成了,”最后苜蓿说,“年轻的时候我就认不出墙上都写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我怎么觉得这上面的字跟以前不一样了?七戒还是过去那七条吗,本杰明?”
这次本杰明不等苜蓿多说就破了戒,主动读出来墙上写的字。墙上只写着一条戒规,其余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条是:
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既然这样,第二天监督动物劳动的猪都用前蹄捏着一杆鞭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再以后,动物们听说猪已经为自己购置了收音机,正准备安装电话,又订了《约翰牛》、《新闻荟萃》、《每日镜报》几份报纸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了。拿破仑叼着烟斗在花园里散步也好,甚至猪把琼斯先生的衣服从衣橱拿出来自己穿上也没叫别的动物吃惊。拿破仑自己就穿着黑外套和怪里怪气的猎裤,腿上绑着皮绑腿,在大庭广众露面。他最宠爱的母猪穿的是琼斯太太当年星期日才穿的波光闪闪的绸袍。
一个星期以后,一天下午,农场里进来几辆双轮小马车。邻近的几家农场主组成一个代表团被邀请来农场参观。客人们被带着到处走了一遍。他们对看到的事物,特别是那架风车,赞不绝口。代表团参观的时候,动物们正在萝卜地里除草。他们干得非常勤快,俯身地面,几乎连头都不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对监督劳动的猪还是对参观者感到害怕。
这一天晚上,从农场主的住宅里传出来一阵阵哄笑和唱歌的声音。这种混杂的声响突然引起了动物们的好奇心。他们想弄清楚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动物和人第一次平等地聚会在一起,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呢。大家不约而同地尽量不出声音向住宅的花园走去。
走到门口,动物们又停住了,他们仍然有些胆怯。但是首蓿却满不在乎地领头走进花园。他们踮着脚走到住房跟前,个子大的动物便伸着脖子从餐厅的窗户外面往里看。只见围着长桌坐着五六个农场主和五六头地位最高的猪。坐在桌子顶端的荣誉席位上的是拿破仑。猪坐在椅子上显出一副舒适自在的样子。主客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牌。后来大伙儿把牌暂时停下来,为了互相祝酒。一个很大的酒罐在席上传递着,摆在桌上的一只只大酒杯又一次斟满了啤酒。没有谁注意到从窗外向里面探望的一张张惊奇的脸。
狸林农场场主皮尔京顿先生手里擎着大酒杯站起身来。他说他要请在座的诸位干杯。但在干杯之前,他感到必须先讲几句话。
他说,长期存在的猜疑和误解终于结束了。对他来说,这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而且他相信对其他在座的来说也必然如此。过去有一段日子——虽然他自己和在座的任何一个都不赞成这种情绪——但过去的确有过一段日子,动物农场的可尊敬的主人们受到人类邻居——他不想用“敌视”这个词——或许应该说受到邻居们某种程度的猜疑吧。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幸的事件,流传过一些错误的概念。人们感到一个由猪当场主并管理的农场有些不正常,对于这一带地方会产生不安定的影响。有很多农场场主没有经过调查研究就认定在这样一个农场里会蔓延起一股恣睢放荡、违法乱纪的歪风。他们害怕这种风气会对自己的动物,甚至对手下的雇员,产生不良影响,因而感到紧张。但是所有这些疑虑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今天,他和他的几位朋友参观了动物农场,亲眼考察了农场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呢?这里不仅生产措施是最先进的,而且纪律严明、秩序井然,任何一个地方的农场主都应该引为榜样。可以这样说:动物农场的下等动物比这一地区中任何动物干的活儿更多,消耗的口粮更少。他相信他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他同来这里参观的伙伴们今天在这里亲眼见到很多具有特色的事物。他们准备立刻就把这些优点引进自己农场里去。
皮尔京顿说,在结束他的讲话之前,他愿意再强调一次动物农场和它的邻里间已经产生并应长期持续下去的友好感情。在猪和人之间,过去没有过,也不应该有任何利害冲突。他们有共同的奋斗目标,也有共同的困难。劳工问题今天不就是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吗?谁都看出来了,皮尔京顿先生预备给大家讲一句事先已经准备好的俏皮话,但是话未出口,他自己就笑得乐不可支,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吭哧了半天,胖下巴上的几个肉楞憋得通红,最后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如果说你们有一些下等动物要对付,我们也不得不同下层阶级作斗争!”这句妙趣横生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皮尔京顿先生再一次为他在动物农场看见的低定量食品、长时间劳动和毫不姑息的严格管理向猪表示祝贺。
最后他请求主客双方都站起来,看一看自己的酒杯是否都已斟满。“诸位先生,”皮尔京顿先生说,“诸位先生,让我们为动物农场的繁荣昌盛一起祝酒!”
餐厅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和顿足声。拿破仑乐得心花怒放。他离开自己的座位,绕过桌子,走到皮尔京顿先生面前同他碰了杯,然后他把拿在爪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当欢呼声平静下去以后,仍然站立着的拿破仑说,他也有几句话要说一下。
拿破仑每次讲话都不长,这次他发言同样也很简短,但他把谈话的要点说得非常明了。他说,他同样感到非常高兴,猜疑和误解的时代终于过去了。长期以来,流传着种种谣言——他有理由认为,谣言是恶毒的敌人有意散播的——污蔑他同他的同僚的观点具有某种颠覆的,甚至革命性思想,说他们图谋不轨,妄图扇动邻近几个农场里的动物叛上作乱。再没有什么比这些谣言更不符合事实了。不论是过去和现在,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和平环境中生活,同邻居建立正常的商务关系。他对负责管理的这个农场感到荣幸,他补充说,是一个合作性质的企业。保存在他手头的房地产契据是猪的共同所有。
他说,他相信过去的那些猜疑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不久前农场在处理例行事务中仍然进行了某些改革,以便增强同邻居们的相互信任。过去,农场的动物互称“同志”,这是一个愚蠢的惯例。今后禁止再这样称呼了。此外,农场还有一个奇怪的传统,来源现在已经查不清了。那就是,每个星期日上午所有成员都要在花园里列队走过钉在木柱上的一个猪骷髅。这个仪式也将被取消。骷髅已经埋起来了。另外,来访的客人可能已经看到旗杆顶上的一面绿色旗帜。如果看见了,他们可能注意到过去绘制在旗上的白色兽蹄和兽角现在都没有了。如今升起来的是一面没有任何图像的纯绿色的旗子。
拿破仑说,他对皮尔京顿先生的非常出色的友好的讲词只有一点不同意见。皮尔京顿先生在他的发言中从始至终使用了“动物农场”这个名称。皮尔京顿先生当然不知道——因为这是他,拿破仑,第一次宣布这件事——“动物农场”这个名字已经废除了。从今以后,这个农场恢复了过去的名字“庄园农场”。他相信原来的这个名字是正确的。
“先生们,”拿破仑结束他的发言说,“我也要请大家一起干杯,我的祝酒词同皮尔京顿先生说的一样,只不过改了个名字。请大家先斟满酒。先生们,我的贺词是‘祝贺庄园农场繁荣昌盛’。”
像刚才一样,大厅里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主客们个个把杯子喝干见底。这时在外面观望这一场面的动物好像看到屋子里正在发生一件怪事。几口猪的脸变成什么样子啦?苜蓿的昏花老眼从一张猪脸扫到另一张猪脸上。有的脸长着五个下巴颏,有的长着四个,有的长着三个。但是,是什么正在融合,正在变化呢?就在这个时候,掌声停止了,主客双方重又拿起纸牌,继续那场被打断的牌戏。在窗外窥视的动物也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动物们还没有走出二十码远,突然又停住了;他们听见住房里传出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急忙跑回去,再一次从窗户外面向里探望。一点儿不错,屋子里正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有的高声喊叫,有的拍打桌子,有的满腹怀疑地狠狠盯住对方,有的怒气冲冲、矢口否认。争吵的原因看来是拿破仑和皮尔京顿先生同时亮出一张黑桃A来。
十二条喉咙在愤怒地狂喊,再也分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猪来了。如今猪脸起了什么变化已经非常明白了。窗外的动物们先看看猪,再看看人,又反过来先看人,后看猪,但他们再也分辨不出人和猪有什么分别了。
(全文完)
乌克兰文版序
〔1947年3月,奥威尔为乌克兰文版《动物农场》专门写了一篇序,该版由慕尼黑乌克兰流落异国者组织于同年11月发行。奥威尔原稿已不可觅,这里发表的是根据乌克兰文译文重译回英文的。〕
我受嘱为《动物农场》乌克兰文译文版写一篇序言。我很明白我是在为我根本不了解的读者写这篇序言,我也知道他们大概也从来没有丝毫机会了解我。
在这篇序言中,他们大概最希望我谈一谈《动物农场》是怎么起意的,不过我首先要谈一谈我自己和我形成今天的政治态度的经历。
我于1903年生于印度。我的父亲是那里的英国行政机构的一名官员。我的家庭是军人、教士、政府官员、教员、律师、医生等等这种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我是在伊顿受的教育,那是英国公学中最昂贵和最势利的。但是我只是靠奖学金才进去的;否则,我的父亲无力供我上这样一种类型的学校。
离校以后不久 (当时我还不满20岁),我就去了缅甸,参加印度帝国警察部队。这是一支武装的警察部队,一种宪兵一样的队伍,很像西班牙的国内警卫队或法国的别动队。我在那里服役5年。它不适合我的个性,使我痛恨帝国主义,虽然那时候缅甸的民族主义感情并不十分显著,英国人和缅甸人的关系并不特别坏。1927年我回英国休假时辞了职,决定当作家。开始时并没有特别成功。在1928年—1929年之间,我住在巴黎,写没有人会出版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后来我把它们都销毁了)。在以后几年,我的生活基本上是勉强糊口,过一天算一天,好几次还挨过饿。只是在1934年起,我才能够靠写作的收入生活。与此同时,我有时接连好几个月生活在穷人和半犯罪分子中间,他们住在穷人区的最破烂的地方,或者流浪在街上行乞和偷窃。那个时期我因为没有钱才同他们为伍,但到了后来,他们的生活方式本身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花了好几个月(这一次是十分有系统地)研究英国北方矿工的状况。到1930年为止,就整体来说,我并不认为我是个社会主义者。事实上,我当时还没有明确的政治观点。我所以成为拥护社会主义者主要是出于对产业工人中比较穷困的一部分受到压迫和忽视的情况感到厌恶,而不是出于对计划社会有什么理论上的想望。
我在1936年结婚。几乎就在那同一星期,西班牙爆发了内战。我的妻子和我都想到西班牙去为西班牙政府作战。我们一等到我手头在写的书写完,6个月内就做好了准备。在西班牙我在阿拉贡前线呆了几乎6个月,一直到在韦斯卡被一个法西斯狙击手打穿了喉咙。
在战争初期,外国人总的来说是不了解各个拥护政府的党派之间的内部斗争的。由于一系列的偶然事件,我没有像大多数外国人那样参加国际纵队,而参加了Р.О.Ц.M.的民兵。
因此在1937年中,共产党得到了对西班牙政府的控制权(或者说部分控制权)并且开始迫害托派以后,我们夫妇俩发现自己已是受迫害之列。我们很幸运,活着逃出了西班牙,连一次也没有被捕过。我们的许多朋友被枪决,其他的在狱中关了很久,或者干脆失踪了。
西班牙的这些大搜捕是与苏联国内的大清洗同时发生的,可以说是对大清洗的补充。在西班牙和在苏联都是一样,攻击的罪名(即与法西斯分子共谋)是同样的,但就西班牙而论,我有一切理由相信,这些攻击都是莫须有的。这一切经验是一个宝贵的客观教训:它告诉我极权主义的宣传能够多么轻易地控制民主国家开明人民的舆论。
我的妻子和我都看到无辜的人被投入监狱,仅仅因为他们被怀疑有不正统思想。但是,在我们回英国以后,我们发现许多思想开通和消息灵通的观察家们居然相信报界发自莫斯科审判现场关于阴谋、叛国和破坏的荒乎其唐的报道。
因此我也比以前更加清楚地了解苏联神话对西方社会主义运动的消极影响。
这里,我必须停下来谈一谈我对苏维埃政权的态度。
我从来没有去过俄罗斯,我对它的了解只是通过读书看报而得到的。即使我有这力量,我也不想干涉苏联内部事务:我不会仅仅因为斯大林和他的同事的野蛮和不民主的手段而谴责他们。很有可能,即使有最好的用心,在当时当地的情况下,他们恐怕也只能如此行事。
但是在另一方面,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是,西欧的人们应该看清楚苏联政权的真正面目。自从1930年以后我很少看到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苏联是在向我们可以真的称为社会主义的方向前进。相反,我对它转变成为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的明显迹象感到吃惊。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统治者像任何其他统治阶级一样都不愿意放弃权力。此外,在英国这样一个国家里的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都无法理解今天的苏联已完全不同于1917年的它了。这一部分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理解(即他们希望相信在什么地方的确有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存在),一部分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公共生活中的比较自由和节制的环境,极权主义是他们完全不能了解的。
但是你必须记住,英国并不是完全民主的。它也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存在着极大的阶级特权和(即使在现在,在一场可能使人人平等的战争之后)极大的贫富悬殊。但是尽管如此,它还是一个人民生活了好几百年而没有发生内战的国家,法律相对来说是公正的,官方的新闻和统计数字可以几乎一概信任,最后,但同样重要的是,持有和发表少数派意见并不会带来生命的危险。在这样的气氛中,像集中营、大规模强制迁移、未经审判就逮捕、新闻检查等事情,普通人是没有真正了解的。他所读到的关于苏联这种国家的报道都自动地化为英国概念了,他很天真地接受了极权主义宣传的谎言。到1939年为止,甚至在此以后,大多数英国人不能认识德国纳粹政权的真正性质,而现在,对苏联政权,他们在很大程度上仍处在同样一种幻觉的下面。
这对英国的社会主义运动造成很大的危害,对英国的外交政策产生严重的后果。的确,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东西有像认为俄罗斯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认为它的统治者的每一行动即使不加模仿也必须予以辩解的这种信念那样,对社会主义的原来思想造成更大的腐蚀了。
因此在过去的10年中,我一直坚信,如果我们要振兴社会主义运动,打破苏联神话是必要的。
我从西班牙回来后,就想用一个故事来揭露苏联神话,它要能够为几乎每个人所容易了解而又可以容易地译成其他语言。但是这个故事的实际细节在相当时期内一直没有在我的脑海中形成,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当时住在乡间一个小村庄里)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大概10岁,赶着一匹拉车的大马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走,那匹马一想转弯,那男孩就用鞭子抽它,这使我想起,如果这些牲口知道它们自己的力量,我们就无法控制它们,人类剥削牲口就像富人剥削无产阶级一样。
于是我着手从动物的观点来分析。对于它们来说,显然人类之间阶级斗争的概念纯粹是错觉,因为一等到有必要剥削牲口时,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对付它们:真正的斗争是在牲口和人之间。从这一点出发,就不难构思故事了。但我一直没有动手,到了1943年才写,因为我一直在做其他工作,没有余暇。最后,我把有些大事,如德黑兰会议包括进去,我在写作时,会议正在开。这样,这个故事的主要轮廓在我脑中存在了6年之久我才实际开始写作。
我不想对这部作品发表意见。如果它不能自己说明问题,那它就是失败之作。但是我想强调两点:第一,虽然有些情节取自俄国革命的真实历史,但它们是作了约缩处理的,它们的年代次序作了颠倒,这是故事的完整化所必需的。第二,是大多数批评家所忽视的,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予以足够强调。许多读者在读完本书之后可能有这样的印象:它以猪和人的完全修好收场。这不是我的原意;相反,我原来是要在一种很不和谐的高音符上结束,因为我是在德黑兰会议以后马上写的,大家当时都认为该会议为苏联和西方建立了可能范围内最好的关系。我个人并不认为这种良好关系会维持很久,而事实证明,我没有错到哪里去……
附录:
2009年10月16日 10:58
社会主义理念跟具体实施起来完全两码事,这个社会科学跟自然科学还不一样,自然科学可以设计个模型,忽略掉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搞出个理论,证实这个理论就能放到实际当中去了,可社会科学就不行了,微小的细节就能造成极大的后果(比如斯大林这个人的个性),再完善的理论碰上意料之外的细节就全完蛋,实际跟理论完全背道而驰。
我想,作者对共产主义运动还是怀有深厚感情的,但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才写出这样的小说教育人民的吧
2009年10月16日 12:15
当然,任何制度的设计都不可能保证不滑向专制。只能通过预先的设计和历史教训,减少专制出现的可能性。
必须明确认识到的是:专制统治并非一个什么低级/高级之类的东西,而是始终可能会出现的形式——无论什么意识形态,生产力,生产关系。
专制可以通过多种形式存在,古代的暴君独裁者,凯撒这样的民选执政官,至高无上的君权,现代的极权主义,法西斯、苏维埃、我国的无产阶级专政等等……
所以宪政民主共和国不仅仅是一个名词,而是一系列与之相匹配的细节设计组合而成,每一个环节都是为了预防专制出现的可能。宪法权威性、三权分立、多党、议会、普选、军队国家化…等等。
最重要的是,如果广大人们意识到处于专制之下,如果人们不愿受到专制的束缚,必须要能够有合法渠道去制止它。从专制权力刚一启动时刻就能够约束,始终有制约和抗争手段,不容退让。
只要没有这样的制约设计,这样的民主就不会是真正的民主。因为你永远无法保证无产阶级专政不会变成永远的专制,其实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