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独行天柱山 96年10月
1/18/2009 02:37:00 下午 发帖者 流水弦歌
初次听说天柱山的名字,是来自文化苦旅中的《寂寞天柱山》一篇,从那里知道天柱山曾是汉武帝封禅五岳山中的“南岳”,历史上不少大诗人、大作家,象李白、苏轼、王安石都曾萌生过在这里终老归隐的念头。这里山灵水秀,曾孕育了三国时期周瑜、二乔这样的风流人物,也养育出了象黄庭坚、张恨水这样的名家。可天柱山却会是“寂寞”的,许多人都不知道它的所在,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翻开地图,天柱山夹在黄山与庐山两座风景名山之间,潜山县——很不起眼的角落,可谁又想得到安徽的“皖”字便是得名于此呢?
满怀对天柱山的好奇与困惑,我独自踏上了天柱之路。乘上从安庆到潜山的长途汽车,夕阳已渐归西。不一会儿,汽车便已在夜幕中前行,窗外是难辨的星斗,分不清方向,待转头发现一轮圆月从远山间探出头来,车已在不知不觉中停在荒僻的县城。
天柱山还远,夜却已深,寻一个小旅馆住下,空空荡荡的散间里,只有我和另一个同样陌生的行人。
第二日清晨早起匆匆上路,当我们乘坐的小巴披洒着阳光,奔驰在似无穷尽的盘山公路上,我便开始迫不及待地四顾追寻那曾经让李白魂驰梦萦的山影。在哪里呢?周围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不见哪一座有异样的神采。我正有些泄气,山回路转,却见一面巍峨的峦嶂从平凡的山野丛中独兀而出,另有三座高耸的峰头形成一个巨大的“山”字,与峦障嶂诸峰遥遥相对,峰体呈青白色,与山脚下的郁郁葱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仅此远远一眼望去,便已气度非凡。全车人都不约而同的一齐惊叹,我也心下暗想,这天柱山果然名下无虚。
逶迤在山路上,我不肯错过每一个能够望到那片奇峰的时刻,它离我越来越近,只仿佛象是天国的城墙,那上面是什么,那里面有什么,对于我来说都依然还是个谜。车至山脚,放下行人,沿一条山路向上走,背负一包,手持一杖,随身一张导游图,仅此而已。
这里不似黄山,处处有嶙峋的怪石,大自然仿佛把她无穷的神异,全都集中于头顶的这一片峻岭,凝缩,奉出精华。相较之下,四下里的山坡无不显得低矮平庸。导游图上的山路辗转向上一直伸到高耸入云的天柱峰,可我此刻在山脚下却无论凭如何想象也看不出究竟哪一座山峰可配得那“天柱”二字,想来必是山势远近高低的缘故,形态尚不真切也是有的。
脚下的石阶变成了土路,树根裸露其间,在晨光树影中登山,是件相当惬意的事情。不知不觉间,“霹雳巨石”已经甩在身后,路旁一座低矮的青石上分明刻着“天蛙峰”三字,呵,这便是书中提到过的地方,余秋雨到此之后见山雨欲来,便打了退堂鼓,后面更不知还有几多丘壑,多少奥秘,正要见识。兴冲冲登上了峰顶,一股劲风扑面袭来,顿觉毛骨悚然。四下环顾,见不远处一块蛙状巨石,那天蛙峰的名字便由此而得名。临风远眺,初时望见的那一片奇峰仿佛又近了几分,平平地贴在面前,山石清晰可辨,挥杖遥指奇峰,回身一扫群山,已尽收眼底矣!这只不过是第一处象点样子的山峰,便有如此蔚然大观,天柱峰此时还不知道在哪里呐!我这时多少有点理解苏东坡、王安石他们“野性堪如此,潜山归去来”的心情了,也多少可以想象得到为什么李白仅仅是在江上远远地望见潜山一眼,便把它定为自己的终老之地——“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仅在此处登高一望,便已见非同凡响。
天柱山也象黄山,处处是挺拔的松树,十大名松中据说有一株生长于峭壁之侧,下临万丈深渊,前伸出绝壁,呈虬龙探海之势,故名“探海松”。欲寻此奇松,我拐上了一条岔道,踩碎砾山石,穿荆棘树丛,小心折向下行,也不知滑了几跤,被灌木刺扎了多少下,却发现前方再也寻不见路径。慌忙四下寻找,根本不见想象中的探海奇松。满腔的雄心壮志一时烟消云散,只得作罢,转头欲寻来路,才惊觉这回头路坡陡路滑,方才下时跌跌撞撞也还罢了,如今上去却是进一步,退半步,全凭一手揪住草根,借助手杖之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挣扎上来。低头看鞋底几乎磨烂,狼狈不堪。这天柱山也并非我想象中那样友善,看似平和的地方却蕴含着危险,你稍不留神,便给你尝尝它的“下马威”。
喘息将定,抖擞起精神继续前行。翻过两道山梁,登上振衣岗,翻看地图,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一直以为主峰必在其中的那一片奇峰,却原来只不过是名曰飞来诸峰所形成的一道天然屏障,真正的天柱峰还远在后面,前山是根本望不见的,只有翻过这道屏障一直爬上去,才能仰望天柱,俯瞰天池。
不等我暗嘲自己的可笑,前方“神秘谷”三个大字已赫然在目,谷口是一道仅容一人弯腰而过的空隙,上有巨石压顶,下有台阶拦路,宽不盈尺,好不吓人。不得以手足并用,临到极窄处,背包还是被巨石挂了一下,只好勉强再蹲下来,几乎是爬着过了这条窄缝。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无底黑洞,逍遥宫、迷宫、龙宫,名字倒取得不错,可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哪儿有半分神仙逍遥的滋味?猛地嗅到石壁的森森凉意,几乎差点儿撞上面前的石壁,我不禁后悔刚才没把手电取出来,这会儿却再也不敢有所异动,所有的人在这里都快变成了瞎子,双手紧张地向前摸索,仅靠着第六感觉提防突然的暗算,一步一挪只想快点儿钻出这恐怖阴森之地。低头猫腰钻过一道又一道黑洞,侧着身子硬挤过仅容一人的狭道,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十二万分的小心。也不知在黑暗中捱过了多少时间,才突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终于出来了,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在黑暗中湍行期间,山路已打通山腹,直插入飞来峰后。探头望去,那前方竟别有洞天。再回身看刚才一直不可一世的那道奇峰峻岭,我已与它不知不觉融为一体。
转过小径,逡巡向下去拜访“迎客松”,直至一临崖突出的尺方平台处,向下看深谷绝壁,两边悬崖中开,前方不远处斜坡上,偏偏直立着一株傲然挺立着的苍松,形似黄山迎客,古朴伟岸,张开双臂迎接远方的客人。赶快与迎客松合个影吧,手攥紧护栏铁链,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回头下望为之心跳胆寒,唯有身后背倚着的青松宽厚的身影,方觉稍安。
就快该看到主峰了,我兴奋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台阶。山岭上刚一探出头来,便见一硕大无比的峥嵘巨峰如擎天一柱,凭地而起,其雄伟峭拔昂扬兀立的气势,在我生平为仅见。那峰上怪石嶙峋,参差林立,乱石穿空,相形之下,黄山天都莲花二峰,则显得过于秀气了,缺了这样一种王者的气概。仔细打听,才知道天柱峰也是无法登顶的。可那峰顶巨石上却怎么还隐隐约约刻得有字呢?却原来那一处“孤立擎霄”,是在1861年3月,清军部统李公麟绳登极顶时所刻,后1937年,安庆师院教授乌以风缒绳登顶填描;而另一处“中天一柱”,乃1944年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张淦登顶所留。
寂寞的天柱峰啊,到底有几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临风极顶,与你作伴,只怕是屈指可数吧。又有多少人象我这样不远千里赶来,最终却只能拜倒在你的脚下,望着眼前的这最后一级台阶,仰天长叹。但人类终究是不会服输的,再难登的峰,也终会有人揭去其神秘的面纱,哪怕付出的将会是青春热血乃至生命。人与自然的这番较量从古至今就从来不曾间断过,试想古人披荆斩棘,踏出这一条条荒野小径,行至此处,焉有作半途而返之想?必然是竭其所能,尽其所有,不管不顾地继续向上攀登,哪怕是离峰顶再近一寸,也是好的。每前进一步,都必然是前人未曾征服过的领域;而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多少人的努力协作,才会有登顶留名的辉煌。成功的毕竟是少数,少之又少,大多数人,有知难而退的,有默默无闻作铺垫的,还有更多壮志未酬的,历史,都难以书写下他们的名字。可在我心目中,只要他们曾经涌起过这种热血的欲望,我便觉得他们已与山的精神和气息融为一体。
历史,只记取人类最闪亮的时刻,是成功,是激动,是欢笑,可又有谁能想得起那无数的失败者,扼腕叹息,痛哭流泪。茨威格说得好:“失败者虽然他的肉体被无情地击倒了,而他的心灵却因此而达到高尚。”——这正是我想说的。
只可惜,现代人受文明的束缚太多了,我们享受着文明提供给我们的一切便利:远途乘飞机,登山靠缆车,坐等盘山道,石阶上巍峨。不是还没有路么,我们等,总有一天,文明会给我们修建一条可供凡人所走的路,直达天堑。当我们将来踏着凿出的石阶,手扶栏杆,气喘吁吁地爬上顶峰,和所有我们能够登上的顶峰一样。是的,那时,我们也会激动,为“一览众山小”,为“苍穹逊色”,可那时谁又会想得到古人绳登极顶的身影,谁又能记得久远时山脚下曾经的唏嘘叹息呢?
未能登顶,我心里并不留有太多的遗憾,我毕竟力有未逮,不能勉强自己做不来之事。但就是在这短短的思绪中,我已联结了历史与未来的呼吸,感受到祖先野性的血液在我辈胸中的衰弱,有此一番思索,此行足矣!
我的心还沉浸在这一片遐想之中,脚下却不知已过了几丘几壑,待定下神来,才注意到深谷中一潭碧水,静静地躺在那里。如不到山上,却哪里能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处天池——炼丹湖的镜中山水呢,真所谓是一高一低,俯仰成趣。
远远地还有三座高耸的山头,却正是山下所见到的那三座“山”型巨峰,名字取得也好,覆盆峰,天狮峰,少狮峰。哈,趁天色还早,我还要绕道去那里征服天狮峰。山路盘旋往复,前一会儿我好像已到了天狮峰前,可不知怎么的一转,却又到了三峰之后,眼前一座小亭名作“叠翠”,天狮峰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几十米,可一道深谷拦住了去路。向下探看,黑黝黝地不见其底,只有一条千丈石崖直折向下,不见尽头;那对面山峰上却也仿佛隐隐约约有一条同样的路直通峰顶。天哪,直上直下,这可难煞我哉!赶快翻捡剩下的食品,只剩下一瓶水,两包压缩饼干,还有早上多买的两块炸糕——这可不行,必须节约食品,保持体力,以备不时之需。沿千丈涯向下,不敢动用储备,只觉越下越深,都快到谷底了,还没有一点转折的迹象。顶上的叠翠亭仰头早寻不见,对面刚才“天狮”那显著的标志性狮头也不见去向,只有两侧无尽的绝壁和头顶一方小小的天空。真不容易,好容易到谷底了,该动真格的了,我消灭了最后两块炸糕,肚子里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低头只看脚下的石阶,也不管上头还有几千几百层,吸足一口气向上就攀。没多久人早已累得起喘吁吁,心跳加速,只敢回头望望,见又走了一小段台阶。向上自然是看也不敢看的,实在不行了,就靠手杖继续一步一步向上攀。我心里清楚,上山是最忌讳停下来歇息的,越歇越累,哪怕慢一点走,均匀一些,也比走走停停舒服得多。每上几十级台阶,就要呼哧呼哧大喘一番,以手叉腰,看对面的小亭子又再度清晰可见,知道自己离顶峰已不再遥远,这才慢慢抬起头向上望,果然模模糊糊能够看到细狭的峰顶山门了。我心下一喜,脚下加快,早已顾不得保存体力,一气冲上平台。啊,却原来这里也还不是天狮峰最高处,狮头还在……那里,我仰头好容易才望到了那两只狮耳。歇一会儿,接着上,待等我将一片片巉岩踩在脚下,终于登临“天狮”峰顶处,时间早已超出了我的预计。躺在山顶岩石平坦处,咕咚咕咚灌下半瓶水,回首望天柱诸峰如倾城之势,远眺山下公路依稀可辨,两侧覆盆、少狮伴驾,听林间杜鹃清啼,回想适才登高之艰辛,真宛如隔世也。
“此间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天已不早,日头西斜,下山还需要好一阵工夫呢。我不敢耽搁,顺着奇谷天梯,穿鹊桥,绕石梁而下,一路上虽有丢水之险,却马上又有路旁清泉解渴之乐,喝一口甜爽清凉,丝毫不比峨嵋山的逊色。得意之余,又不慎遗落手杖于地,行去良久才发现,返回取走。一路上不时转头看看,天柱山又象我刚进山时那刻,合上了神秘的面纱:天柱峰看不见了,天池也望不到了,三峰又回复了先前的“山”字,而那一道峦嶂,也还是好好地守在那里。
出得山门,偶遇看门老人闲谈,从余秋雨《寂寞天柱山》谈起,聊起天柱山的掌故,从古南岳封禅到三国曹孟德在此驻兵,从李白潜江远眺到黄庭坚称之为“名山福地”,古今论道,无所不及,一致推崇天柱山独出于五岳之外,“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当不虚也。老人知识广博,引经论典,指点江山,吾心甚服,且受益匪浅,遂以苍山青松为衬,合影留念。相约待他日天柱峰通途,再踏归路,临风极顶,方不负平生之志。
归去来兮,天柱山!
96年10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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